驺虞山上搭立營帳,并沒有大牢修築。
賀乘舟此刻被關在一處内裡由木樁子圍成的營帳内,外面是一隊侍衛看守。
戌時末刻。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首輔大人竟然會親自攜着太醫前來,要為賀乘舟這個深陷謀反罪名的牢犯就診。
但是無論看守的人如何感到震驚,既是首輔開口,這些侍衛自然不敢置喙。
親自打開了營帳,将人引了進去。
營帳内光線黯淡,夜色并不能透過厚重的簾帳投入,昏暗的視角下,隻有那道濃烈的,粘稠的血腥味昭示着帳内的嚴峻情況。
“呲”的一聲,火苗跳躍着湧出,侍衛點燃了帳内樹燈,一瞬間,亮如白晝。
賀乘舟靠坐在牆邊,感受到眼前的亮光,緩緩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人長身玉立,玄色披風上似還裹挾着夜間寒氣。
賀乘舟費力睜眼,緩了好半天勁,才給自己腦袋傳達出一個信息,眼前之人,是胤朝首輔,蕭執聿。
賀乘舟輕笑了一聲,仰躺着又重新靠了回去。
他說話很是費勁,就連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強忍着極大的痛楚。
“首輔大人有何貴幹?”賀乘舟的聲音喘得厲害,說完一句話,胸腔帶起了巨大的起伏。
痛得他咬緊了後牙。
“賀司封傷勢嚴重,還是莫要亂動的為好。”蕭執聿垂眼看他,陰影在下眼睑處投射,辨不清他眸底的神色。
章太醫此刻跪坐在賀乘舟身側,正在為他擦拭傷口。
話落,像是有意印證他的話一般,賀乘舟驟然痛得驚呼了一聲,胸腔間的起伏更甚。
一瞬間紅了眼眶。
他瞥眼瞧了章太醫一眼,後者依舊低垂着腦袋,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賀乘舟咬牙,側頭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蕭執聿,忍不住譏諷了一聲,“首輔大人當真好心。”
“程伯侯許了你什麼好處?”
蕭執聿像是根本沒有聽出他語氣裡的嘲諷,一點兒也沒有将這不痛不癢的話放在心上。
聞言,賀乘舟眸色微閃,掌心不由自主地蜷緊了幾分,“臣不知大人什麼意思。”
他說道,重新擡起眼來望向蕭執聿,下颌也不由自主輕擡了幾分,瞧着十分笃定的模樣。
像是自己在給自己灌輸什麼信念。
相對于賀乘舟嚴防死守的狀态,蕭執聿倒顯得平靜得多。
對于賀乘舟的話并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一副壓根就沒有打算能夠從賀乘舟這裡獲得什麼有用的消息的模樣。
他隻是平靜地看着賀乘舟,撂下了一句,“賀司封好好修養,明日,還有得戲看。”
出了營帳,寒風撲面襲來,耳邊是夜風穿過山林的嗚咽呼嘯,在寂靜夜空裡,像是幼嬰的啼哭。
蕭執聿迎風望着遠處連綿不絕的群山,眸色似比夜色還深。
章太醫提着醫箱出來,站定在蕭執聿的右後側,低聲為他禀明着關于賀乘舟的傷勢。
待得了示意以後,便提着藥箱離開了。
蕭執聿轉頭,凝神望着那一方營帳,漆黑夜色裡,唯有那一處燭火萦繞,成了暗無天日裡唯一饋慰。
可是,那盞燭火,搖曳盼歸的究竟是他,還是他帶來的消息……
蕭執聿輕哂了一聲,笑聲似從胸腔内發出,一陣一陣的,猶如鼓鳴。
明明這樣寒冷的夜裡,他卻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
蕭執聿回了營帳,他撩開簾門,眼神像是被鎖定了一般,直直望向了那個坐在塌邊的人影。
燭火已将燃至尾芯,搖晃着閃爍在塌邊人的身上。
她垂着眼睫,神思不知道早已經飛到了哪裡去。
聽見聲響以後,好半天才擡起頭來,湛然不動的身影在觸及他目光的一刹那驟然僵直了脊背,一張小臉也變得煞白。
十足一副見到了鬼的模樣。
蕭執聿忍不住想要發笑,他僞裝了那麼些時日,終究還是敗在了這一晚。
她見到了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也就全然忘記了他所有的熱情示好。
在她心裡,他是強娶她為妻的權貴,是逼迫她就範的纨绔,是浪蕩的登徒子,是卑鄙小人!唯一不是她的夫君……
蕭執聿壓制着發顫的指尖,緊緊蜷攏,強行壓下他心間的澀意,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走來。
就像往常一樣,就像今夜的龃龉都不複存在一樣,他還是那個光風霁月的首輔大人,他還可以僞裝成翩翩君子的模樣,一步步誘她上鈎。
她還是會信任他,靠近他,像以往的每一個夜裡一般,鑽進他的懷裡,心安理得無所顧忌地入睡。
會的,一定會的!
蕭執聿看她,漆黑眸光裡滲出希冀,一切還是可以像從前一樣的,她還是會依賴他,以後,也還是會喜歡他的……
燭火搖曳,愈是至尾芯,就愈是黯淡。
蕭執聿的眼裡出現龜裂,那點希冀一點點消散,如掌中流沙,須臾之間,消失不見。
蘇绾缡的臉色煞白得厲害,蕭執聿愈是靠近,她就愈是忍不住發顫。
她竭力壓制自己渾身的退意,可眼見他愈是走進,她就愈是腳下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