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從富裕的家庭裡出來的,沒有資格去蔑視别人的生活。”梁亦芝說得認真,“而且她說了自己沒有一技之長,現在大環境不好,就業沒有那麼簡單。能不能不要憑你自己的認知随便揣測别人?”
“我沒有揣測,我隻是分析。”顧寅言試圖平心定氣地回答。
“那請問你的分析結果是什麼?”
“結果就是她不值得你為了她那麼做。”
“不值得?”梁亦芝呵一聲,不為所動。“那你覺得誰值得?”
她看着顧寅言冷峭的側臉,那像是一層隔絕了外人和他自己的假面,遮蓋住了他原本的面目。
她讀不懂。
梁亦芝少見的冷着臉:“說白了,你說她不值得、又問我有沒有确認過她父親的情況,其實隻不過是覺得,像林柚這樣的人,不配跟我們交朋友,對嗎?”
她輕飄飄地說出這兩句極有分量的話。
顧寅言臉色繃得更難看,薄唇抿成一道直線。
他行雲流水地打方向盤,把車子疾速停到一旁的應急車道上。
高速上,旁邊車流飛駛而過。
車停穩,他手還扶在方向盤上。
顧寅言問:“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的?”
梁亦芝偏過頭,拒絕跟他溝通。
他沉着臉,足足冷靜了五分鐘後,才重新啟程。
一路開到梁亦芝家小區門口,兩個人相對無言。
車内死一般的沉寂。
到她家樓下,梁亦芝想推門下車,卻發現車門仍未解鎖。
“我要下去。”她說。
“梁亦芝,我們好好談談。”
“沒什麼可談的。”她面色沉靜,“我已經決定了,也把錢轉給她了。這件事就這樣。”
“……好,這件事就這樣。”顧寅言從鼻腔中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繼續道,“我沒有要阻攔你做别的什麼,但話我還是要說,别太容易輕信别人。”
梁亦芝隻是淡淡反駁:“那我又憑什麼信你?”
他看她冷漠的側臉,壓了一路的怒火終于蹦出苗頭:“梁亦芝,你吃的苦頭還不夠多麼?”
似乎怕她聽不明白似的,他将情況剖析到最深處給她看。
“把你多餘的善心收一收,别馬路上認個人就把别人當自己人。你以為他們都隻是想跟你交朋友麼?那些示好隻不過是因為你的家庭、你的身份、你擁有的那些資源罷了。”
顧寅言:“梁亦芝,不是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樣單純。别犯傻了行麼?”
他一番話如連珠炮一般朝梁亦芝砸過來,越說越刺耳,聽得她鼻子泛酸:
“……顧寅言,你每次都非要把話說得這麼直白嗎?”
他說的那些道理她不是不懂。
梁亦芝知道自己的家世、和她所擁有的那些物質條件讓她收獲了很多的好處。也正因此,她的世界裡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善良可愛的,也沒什麼難事是永遠不可能辦成的。
她深知這其中的因果關系,所以從小到大,不論收到了多少善意,她都會等價地回報回去,也很少會去糾結那善意到底是真還是假,隻要她付出了,就不會後悔。
這是她一貫的行事準則,梁亦芝不覺得這是錯的。
她也不懂,為什麼直到現在顧寅言還是不肯放下自己的姿态,自以為是到底。
“你說所有人都是因為我擁有的東西才接近我。”
梁亦芝看着他那雙眼,靜靜地反問。
“那你呢?”
“你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是什麼?”
夜深了,路燈的暗光從玻璃前方灑進來。
眼前的楓樹葉片落了一地,幹燥的邊角卷起,一片壓着一片,被堆在了道路靠内側。
小區裡萬籁俱寂,車内安靜地好似隻能聽見他們兩人的呼吸。
顧寅言沒說話。
是啊。
他想從她那裡得到的是什麼呢?
少頃,他低下了頭,劉海垂下,遮住他那雙銳利的眼。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說起。
他想告訴她他并不是針對她,而是他從小見過很多那樣的人。他想說他跟别的人不一樣,可他卻拿不出任何證據來佐證自己。
長久的緘默後,談話徹底陷入僵局。顧寅言不再自讨沒趣,擡了手,解鎖車門。
随着一聲響,梁亦芝沒多猶豫,開門下車,兀自拿了行李上樓,連一聲道别都沒有。
顧寅言仰靠在駕駛座上。
薄薄的眼皮,微微遮去了上半部分的瞳孔,眸光不在,眼底像無盡的漩渦。
顧寅言回了家。
他先進了地下室。
坐在真皮沙發前,長腿交疊,他無聲地望着面前幽藍的世界。
魚缸有燈光配置,從頂部打下來。
水面波紋漾開,在顔色迥異的珊瑚上暈開錯落閃爍的光影。
斑斓的魚群自由自在地在他所施舍的空間裡徜徉來去。
看了好一會兒,似乎還是沒能化解心頭煩悶。顧寅言回屋,換了衣服,來到别墅後院的泳池。
他常年保持運動,身上皆是明顯的健身痕迹。肩膀很寬,偏偏到腰腹處又收窄,腹肌線條清晰可見,胯部的溝壑延伸向下。
泳池邊的燈光打在周圍的石牆上,他一頭紮進了水裡,流暢地擺動身體。
顧寅言在水下睜開眼睛。
泳池不深,水底光線昏暗,空無一物。耳朵被堵住,周遭一切雜音在沒入水中後歸于甯靜。
他仿佛進入了地下室裡那個他一手置辦的海底世界。
水裡的世界無聲靜谧,沒有過多的牽扯和紛争。
這裡足以讓他平息内心那些不堪的私念,和蠢蠢欲動的欲望。
這裡平和地讓人沉醉,沉醉到癡迷,甚至讓人想就這麼死在這個安逸的理想世界裡。
梁亦芝說他不明白,說他高傲自大、自以為是。
可她不知道,他從小認識到的現實就是這樣的。
顧寅言不像傳言中那樣,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繼承人。
還在牙牙學語時,僅僅因為投胎成功,他就擁有了常人幾乎幾輩子都無法得到的财富。顧寅言被家族捧在手心,又是獨子,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圍繞着他轉的。
所以他那嚴苛的父母覺得,這樣不行。
衆星捧月的生活,隻會讓一個人的雙眼被蒙蔽,他隻能看到别人讓他看到的、聽到别人說給他聽的。
作為将來要把所有家産都握在手裡的主權人,這種環境隻會讓他無法分辨是非,被封閉在楚門的世界裡。
為了排除這種潛在的危機,顧家決定,給孩子換一個環境。
他被父母寄養到了一個普通人的大家庭裡,人數繁多,關系混亂。
最開始,寄養的那家人并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隻把顧寅言當成一個惹人的累贅,每每看向他,眼神裡都流露出厭惡之色。
因為他是小孩,言語間也毫不避諱,大肆地當面嘲弄他是沒人要的孩子。
可當父母來看他的時候,那些人的态度又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