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親近之家辦紅白喜事,大宴賓客,送禮就得去鎮上置辦,或鮮果點心,或布匹衣料。
若隻是尋常走禮看望老人,拿些家常之物即可,眼下也沒别的稀罕東西,杏娘提了一籃子十個桃子,十個粽子走去六太爺家。
六太爺家在她家東邊隔了幾戶,兩家雖都姓叢,卻不是一支的。往上數兩代倒是能扯上點關系,後面就各論各的了。因他輩分高,小輩們就跟着他們那一脈的人喊。
剛走到六太爺家門口,一個婦人提了菜籃往河岸上走,籃子不停往下滴水,杏娘站住腳略等了等,“嫂子,這般早就開始準備晌午的飯菜了?”
張月娘擡起頭看見家門口站着的人,笑着打招呼:“杏娘來了,快進屋,這不是家裡來了嬌客,總得置辦兩碗上台面的菜。是來看老爺子的吧?早起太陽不辣,他老人家在院裡曬太陽呢。”
杏娘跟着她走到院中,一眼看到躺椅上的老人,果真如英娘所說,蒼老的像變了個人——原先斑白的頭發已然全白,額頭皺紋密布,松弛的眼皮耷拉,安靜無聲。
老人身上搭了一床薄被,翠枝站在一旁整理邊角,聽到聲音轉過頭,“七嫂來了。”
“你們慢慢聊,我先去竈房。”張月娘示意仍在滴水的菜籃,提步往前走。
杏娘走過去放下提籃,輕聲問道:“六太爺怎麼樣了?身子骨好些了嗎?”
翠枝眉眼間帶着一股散不去的憂愁,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吃半碗飯,壞時就像這樣,白天黑夜的睡。”
薄被下的老人越顯消瘦,整個人被裹成小小的一團,這麼熱的天穿單衣都嫌厚,早晚有幹活的男人光膀子都熱出一身汗。六太爺卻穿了一身薄棉襖,睡夢中似乎還覺得冷,蜷縮着身子往被子下縮。
杏娘看得眼睛一酸,不忍地偏過頭,無聲歎一口氣。
翠枝拉着她在旁邊的條凳上坐下,“還以為熬過了冬天就好了,沒想到精神頭是好些了,身體還是老樣子。端午這兩天許是人多熱鬧,他老人家興頭頭了兩天,有說有笑,還能吃一碗米飯。我高興的很,以為我爹快好了,沒想到……”
她哽咽着說不下去,喉嚨酸澀,通紅的眼睛裡淚水如雨般滾落,“早飯也吃不下,說是房間裡太冷了,要我們把他擡出來曬曬太陽。可明明都入夏了啊,我爹還跟冬天那樣怕冷,不是說陽氣足的話病就會好嗎?”
杏娘一手抱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都會好的,别怕。”
“我不求别的,我隻希望我爹能吃飯,能睜開眼睛就行,我好怕他這樣……一直睡,一直睡,睡得眼睛都睜不開……”
杏娘握緊了她的手,“老人家還有在吃藥嗎?”
“有的。”翠枝擦一把鼻子,粗魯地抽出帕子抹眼睛,“小李大夫開的藥,他們說吃不吃藥都一樣,可我不信邪,我爹能喝下藥湯,為什麼不吃?我拿了銀子給我哥買藥,就算我自個餓死,我爹也得吃藥。”
杏娘柔聲安撫:“能吃藥就有指望,慢慢來,别急,你也要保重好自個,老人家看見你們心裡歡喜着呢。”
翠枝強忍住悲傷,大口往外吐氣,“你說得對,我不能給我爹添晦氣,他一定會好的。我不能在這沒完沒了的哭,我娘看見心裡難受。”
她伸出手搭在六太爺腿上,眷念地來回摩挲,兩人一時靜默不語,靜靜地看着無知無覺酣睡的老人。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越發的幹癟枯黃,失去光澤的一層皮松垮垮地挂在臉上,似乎聽不見他喘息的聲音。離得近了緊緊盯着,才能看見薄被輕微地起伏。
一陣突兀的腳步聲打破小院的甯靜,打着哈欠的婦人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走到院中。
淩亂的發髻在頭上堆成雞窩狀,看見院中的幾人急步走過來,“七嫂過來啦!”也不等人回答,拿起籃子裡的桃就啃。
翠枝看她這個樣子就來氣,“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頭也不梳臉也不洗,你還像個婦道人家嗎?”
翠葉“呸”一口吐掉桃子皮,果肉入口咀嚼,對她姐的話充耳不聞,“還别說,七嫂,你家的桃子就是甜,我今年還沒吃過桃子呢。”
杏娘幹笑:“是吧,今年雨水少桃子甜,你要喜歡的話我等一會再給你拿幾個過來。”
“那怎麼好意思。”翠葉吃得歡快,眉開眼笑地恭維,“我就喜歡跟七嫂這般爽快的人打交道,說話直來直往,不像有些人,吃個菜……”
“叢翠葉!”翠枝厲聲打斷她的話,警告意味深厚,“這是人家帶來看望爹的禮,你要是想吃的話就閉嘴,不想吃就别糟蹋東西。”
翠葉無趣翻個白眼,滿不在乎嗆她姐:“我這是給爹分憂,桃子是寒性的,爹也吃不了啊,我吃一點怎麼了?”
杏娘窘迫一低頭,籃子裡的粽子也是不好克化,不能給病人吃的。
她尴尬地扯開嘴角:“那個……着急忙慌過來看六太爺,就沒仔細思量……那什麼,這些東西确實不能給老人家吃,是我疏忽了。”
“跟你沒關系。”翠枝安撫她,大聲呵斥妹妹,“你還有臉說别人,你連個外人都不如,有你這般給人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