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然而下一秒,就像突然察覺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狀況一般,猛地擡起頭。
“FUCK!!!”在突然出現的,要将整個世界淹沒的白光中,最後留下的,是他那滿是不甘的怒吼聲。
#
“……存檔書?”我愕然地看着突兀地出現在眼前的,絕對不該由NPC持有的物品,“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
“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天照院仁說,“他為了那個怪物,可是非常盡心盡力。”
他垂下眼睛,自嘲一笑,“有的時候,我也在想,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怪物呢?”
“都有這種東西了,為什麼還要用這種方法……”我環視了一圈宴會廳内的慘狀,下意識地開口,然而,話一說出口,我就察覺到了不對。
我居然對他的動機産生了類似于好奇的情緒。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們是故事的子民,在重複讀過的,已經熟悉到無趣的,被記載和被覆蓋的世界線中,突然發現了文本所不曾描述過的,未知的情節,不可能不感興趣吧。
我知道,其實這樣的未知劇情,遍地都是,就算看起來再爛熟于心的角色,他的内心都一定隐藏着不曾對任何人言說的領域。
世界上最聰明的智者,最懂人心的心操師,一定也無法觸及的,崇高的聖域。
如果把它們都發掘出來的話,祂——玩家,會願意回來嗎?
但是,我不會,也一點都不想那麼做。
因為,我自己也是,一點也不想被人讀懂。
祂抛下我們,去尋找新的世界,而我們終于以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想法來擁抱這個世界,真實地生活在這裡,體會着無法掌控的故事,因為失控而恐懼或喜悅。
這樣的我,是不是多少接近了祂一點呢?
我不知道。
但是,我感到非常滿足。
“我讀了這本書上的所有故事。”天照院仁的聲音,打斷了我滿懷感動的思緒,我将目光放回他身上,詫異于他那如喪考妣的表情。
都讀了那樣的故事,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呢?這個男人難道毫無知性可言嗎?
“感想是?”我忍不住追問。
“人類,果然是無可救藥的物種。”
哈?
這個人的心靈,莫非相當扭曲?
對我的想法一無所知,他自顧自地維持着那帶着輕微厭惡的語調,繼續往下說,“無論為他們創造了怎樣的條件,擁有怎樣優越的開局,真正在為世界的未來奮鬥的,永遠都隻有那麼幾個人,不是嗎?”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激昂,不知道是不是做教主做久了留下的後遺症,明明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在聽他說話而已,他卻仿佛在數百人的禮堂裡做演講。
“崇高的人在為命運抗争,承受着世界的惡意與無盡的痛苦,而愚民們卻仍然視而不見,隻是盲目地盯着自己的那點痛苦,竊竊私語,自怨自艾,你告訴他們要抗争啊,要為自己的權利而奮鬥,而他們隻是茫然地看着你,就好像聽不懂你說的話一樣,連一根手指都不肯動一下。”
“他們是真的聽不懂嗎?不,不是的,他們隻是在裝傻而已,因為你說的不是他們想聽的話。”
“他們想成為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真正高尚的人,隻是想成從被奴役,被欺淩的耗材,變成奴役别人,欺淩别人的支配者而已。”
“所以惡人振臂一呼,他們就都争先恐後地爬上去,輕而易舉地被蠱惑,輕而易舉地淪為走狗,輕而易舉地去做加害者。”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眼睛裡的仇恨具象化了,我知道,他應當是想起了那麼一兩個人。
“怎麼會有這種蠢事……世界上為什麼到處都在重複這種蠢事?”
“到最後,連惡魔都在為他們的未來而奔走,即便如此,他們也絲毫不曾努力,隻是坐在那裡,自取滅亡。”
說到這裡,他的滿腔怒火像是突然被澆滅了一樣,冷冷地苦笑了一下,與我對視,“因為,每一個故事,最終都是悲劇收場,不是嗎?”
“那隻是草稿而已。”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那些未曾記于紙面上的真相。
那些隻有玩家在黑暗的房間裡,面對着散發着幽光的屏幕的日子裡,祂的歎息和自言自語,一次一次地走向結局,又一次一次地為後日談的内容感到空虛。
即使力所能及地收集齊了所有同伴,即使有過怎樣閃閃發光的回憶,即使直到一切結束前,大家都過着快樂而幸福的日子,然而,隻要遊戲結束,進入了祂無力幹涉的結算環節,一切都像是笑話一般,冷酷而一意孤行地走向最壞的方向。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記得祂的話語,【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認識大家比較好。】
【我再也不要玩這個遊戲了。】
這樣的話,我聽過多少次了呢?
我閉了閉眼睛,将那些煩亂的思緒抛開,現在不是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
再睜開眼睛時,我隻是毫無感情地直視着天照院仁的雙眼。
“Happy Ending是存在的,那些被記載下來的故事,還有沒被記載下來的故事,都隻在為真正的結局做準備而已。”
“Happy Ending啊……”即使聽到這些話,天照院仁也沒有任何積極意義上的波動,他冷冷地笑着,“事到如今,告訴我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就連你所說的那個神,祂不是也放棄了嗎?”
“在這片被神抛棄的土地上,”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耗費全身力氣擠出來的一樣,“既然祂不願意再做選擇,那麼就由我來做選擇。”
“降罰于罪孽深重的靈魂,停止一切的悲劇,将這個世界還給那些值得的人。”
“我來成為神。”
他這麼說着,突然高高舉起了存檔書。
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搶奪存檔書,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在一陣眩目的強光之中,一切都變得模糊,然後,倒退。
我最後看到的,是他擡頭望着天空,無悲無喜的神情。
在這樣遠離天空的地下,他到底能看到什麼呢?
我不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