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鬥初講到一半,突然停下。
喬魚擡起頭問,“然後呢?”
裴鬥初搖頭,“沒了。”
喬魚切換到專業模式,沉默了一會兒,“你的表達挺質樸的,也許這是你的風格,可以保留。一些遣詞造句上的問題,我也能幫你修正,但這篇故事怕是不符合湘安的收稿風格。”
裴鬥初問,“你隻想跟我說這個?”
喬魚:“啊?”
“算了。”裴鬥初别開臉,眼睛望着桌可樂的标簽出了神,說,“這篇故事我沒想完。因為我總覺得她會走,誰讓石頭不能聽懂她的語言呢。隻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回來。你覺得她會回來嗎?”
“回來就俗了。”喬魚一口斷定。
裴鬥初這篇故事的隐喻,讓喬魚想到了孩子和母親,自己與成長的關系。沙灘是子宮,海浪是羊水。給石頭畫上眼鼻耳,又離開使之長出心髒的女人就是母親,孩子終究要在母親離開後,靠自己長出手腳。
“如果你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設計劇情,我建議可以圍繞着如何讓石頭離開沙灘,靠自己長出手和腳的點來做文章。”
裴鬥初問,“石頭為什麼要長出手腳離開沙灘?女人為什麼不能回來?”
“這篇故事是你的,你怎麼寫都可以,但要我寫,女人就不會回來。而且你都把她設定成人類了,人類當然要在自己的族群裡生活。”喬魚說。
裴鬥初嗤道,“你的設計不俗嗎?說來說去都是那一套遵循什麼主角成長弧線的東西。可主角憑什麼要成長,保持原樣不好嗎?我看你們是喜歡找麻煩。”
喬魚隐忍,“裴鬥初,聊劇情是聊劇情,你不要人身攻擊。”
“誰先說俗的?”
喬魚:“……行,我先說的我不對。你說她該怎麼辦吧。”
讨論劇情到上頭其實是挺常見一事,冷靜一下就好。
裴鬥初重新靠回椅背上,他說,“女人會回來,因為她不是普通的人類,她是一條美人魚。石頭生活在沙灘上,美人魚住在海裡,她們每天都能見面。也因為石頭是石頭,它不需要呼吸,美人魚還能把石頭帶進海裡。”
喬魚:“……”忍。
忍了沒忍住。
喬魚說,“……裴鬥初,湘安不收童話故事。”
裴鬥初白了喬魚一眼,又抓了抓額前的頭發,嘟囔道,“所以我準備了第二個。”又說,“再也不跟你講這些,對牛彈琴。”
喬魚:“什麼啊……”
裴鬥初敲桌子,“沒什麼。記。”
他說的第二個故事和第一個故事相差甚遠,二者不僅是題材不同,連文風都大變。現在的喬魚回想起來,認為那時候的裴鬥初就展現出了極其擅長利用規則,揣摩人心并投其所好的能力。
警察通過田野調查終于摸清那樁父殺子慘案的秘密。年邁的父親命不久矣,不願看到殘障兒子在自己死後流離失所,遭人欺淩。一瓶毒藥了結了兒子可悲那可悲的不可自主的一生後,老人跪求親戚報警,将自己這個老好人描繪成一個辱妻虐兒的惡人,以求死刑。
這篇故事剛好契合當下一樁社會熱點。雖不是照着那件案情寫得,但靈感的源頭肯定是它。喬魚以為他是有感而發。
但裴鬥初卻說,“他們就喜歡這種貼合熱點,從時事裡虛構的故事。如果不是我媽沒時間多給我讀幾篇在湘安上刊登的文章,我肯定能造出一篇更好的。”
喬魚沉默。
其實,她不喜歡裴鬥初的創作态度。雖然她也會針對雜志作風格上的研究,同時卻竭力嘗試保留自己的創作内核。創作對她來說是一件神聖的事情,她認為文學是在虛構中訴盡真實,并以此打造一片理想國供疲累的人安放心靈。可裴鬥初完全是利用了這一點來達成自己投稿成功的目的,他如此有能力,卻冷眼旁觀人的喜樂哀痛,思考哪一點是能加以利用的。
“不喜歡?”裴鬥初看着喬魚的臉色,問。
喬魚搖頭。
裴鬥初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喬魚,創作雖然是自戀的表達,但卻必須滿足他戀。你滿足的他戀越多,你就越成功。如果你連這點都接受不了……”
裴鬥初想說,那你就無法以此為業。
“……可能你說得是對的吧。”喬魚說,“但我還是想堅持自己的路線。”
她深吸一口氣,笑着肯定裴鬥初,“裴鬥初你寫得很好,雖然不是以我理解的那種方式,但我也覺得湘安應該錄用你的稿子,而我……”
做好了被拒稿的準備。
喬魚收拾東西,裴鬥初拉住她的手,“你沒給我講你的故事。”
喬魚神色複雜,“等我寫完再講給你聽吧。”
“哦。”裴鬥初松開手。
喬魚提起書包,“走吧。”
摟着裴鬥初的腰,揪住他的校服衣,喬魚将臉貼在他的後背上,讓他騎着自行車帶着自己走,過程中聽到不知是他的還是自己的心跳,明明那麼猛烈鮮明,卻難分你我。
自行車先是猛地往前一晃,接着平穩地朝前駛去,熟悉的風景在喬魚眼前過境,兩個人難得沒有拌嘴。
這一路,風吹起他們的頭發,有幾縷交纏在一起,空氣裡是彼此的體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