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天台,廢棄哨塔。
裴蘭頓支肘靠在欄杆邊,一個人吹着晚風發呆。
天色快暗沉下來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在霞光中燃燒,似乎是嫌最後一點色彩留着也浪費,索性熾烈地全潑出來,把遠方滿山金黃的桦樹林都染作了赤橙。
也燒紅了裴蘭頓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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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酸疼得要命。
六分鐘,一百五十個俯卧撐,做的時候硬是咬牙撐住了一口氣,還不算太難熬,等汗涔涔地回來沖了個澡,肌肉一松弛,鮮明的酸痛感立刻竄得哪兒都是。整個人泡進了一壇黑醋裡,從筋膜到骨縫都被腌入了味,時不時還顫搐兩下。
曼甯簡直拿他當特種兵在訓,不訓廢了不罷休。
多大仇啊。
裴蘭頓苦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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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以來,他隻敢躲在樓梯間陰影裡遠望,哪怕是被冷落到夜不能寐的那幾天,也沒膽量上哨塔搭一句話。今天,勉力維系的最後一絲體面都打碎了,從此再也沒有印象分可扣,破罐子破摔,他反而敢上來了。
真碰到了又怎麼樣?
曼甯當他是空氣,他就乖乖扮演一縷稀薄的空氣,無聲無息地飄蕩在哨塔上,時刻謹守空氣的行為準則。
一個不存在的人,總礙不着曼甯獨處吧?
裴蘭頓的性格有其頑劣的一面,很樂意用魔法打敗魔法——塔磚上又沒刻他曼甯的名字,公共财産嘛,教官能來,學生難道就不能來?到時候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各占一根欄杆,看是他的臉皮更刀槍不入,還是曼甯的忍術更無懈可擊。
嫌棄他就嫌棄到底,但凡忍不住開口跟他說一句話,都算曼甯輸。
公開頂撞曼甯的下場他已經知道了,私底下惹怒曼甯的下場,他也不介意嘗一嘗——大不了就再被魚線綁一回呗。
怕什麼。
他兜裡連指甲鉗都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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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還早,裴蘭頓百無聊賴,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繞着哨塔松泛了一下筋骨。
聖希維爾這一群巨型碉堡建在中央主丘之上,地勢極高,哨塔又額外拔高了一大截,夕陽下,西北原野的景色盡入眼底。上回他是半夜來的,沒怎麼站穩就挨了一頓削,什麼都來不及細看,今天恰好補上。
向西去,一條坡道沿主丘而下,道旁秋草萋萋。
下了主丘,它又在遠方依勢而起,岔作三路,盤上了栽滿白桦林的郊狼山——三條盤山道長短不一,分别被軍校生們稱作悲情兩公裡、噩夢五公裡和煉獄十公裡。學期伊始,他們測試耐力那一回,跑的就是煉獄十公裡。
郊狼山下依傍着一座淺水湖,落日下波光粼粼,與河道相連,是聖希維爾的水域訓練場。
向北去,則是層巒疊嶂的雪山山脈。
主峰聳高千米,雪松林從山巅一路鋪至山腳,又在山腳處如一條拖尾裙擺般散開,綿延幾公裡。十一月初,山巅已經有了少量積雪,等大雪落下時,應是群巒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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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甯常來這裡,是為了賞景嗎?郊狼山、淺水湖、雪山山脈,他喜歡哪一個?
等等,似乎漏過了什麼。
一座小教堂。
裴蘭頓的視線落在了聖希維爾主丘的半山腰上:那裡有一株幾十米高的參天大樹,偏了冠,斜倚着撐開一柄巨傘。在它下方,藏着一座尖頂小教堂。
它真的很小,木牆、平瓦、袖珍鐘塔,周圍紮了一圈木樁籬笆,籬笆上有不少豁口,大概是被附近出沒的野鹿給一蹄子踹塌了。
曼甯在意的會是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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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蘭頓正出着神,一縷不知打哪兒來的氣味溜入了鼻腔。
雪松香!
他瞬間亢奮起來,像一隻意外嗅到肉味的饞嘴狗狗,沿着塔磚一路聞了過去,努力搜尋氣味的來源,場面竟然有一絲跨越物種的滑稽。
在第四塊塔磚上,他找到了殘留的Omega信息素。
很淡,比水杯裡落入幾粒細鹽濃不了多少,但正是這麼點若有似無的印記,他一聞,就知道曼甯昨晚來過。
還靠過這塊磚。
意識到自己剛剛推理出了什麼了不得的“線索”,裴蘭頓猛地一愣,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複雜。
他這算是進化了,還是……
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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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pha對Omega信息素敏感,當然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遇上了發情期,隔着一公裡都能聞着味兒追過來,但這指的向來是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從來沒有Omega離開了一天一夜,Alpha還能捕捉到氣味這回事。
可裴蘭頓就是捕捉到了。
這異乎尋常的敏感,讓他甚至感到自己有一點——他不想碰這個詞,卻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下賤。
他覺得自己下賤。
下賤到曼甯的後頸在牆上輕輕一蹭,隔着一天一夜,依舊能勾了他的魂去。
下賤到坐卧不甯兩個月,這份不值錢的喜歡已經扭曲成了怨恨,可在生理上,當微渺的一縷雪松香貼近他,依舊能給他溫柔的慰藉。
裴蘭頓恨透了這蠻不講理的單向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