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塊表重新放回洗手台,然後開始漫無目的轉圈兒。
這個習慣是打小養成的,心裡憋得慌了,不得勁兒了,就跑去山上轉。村裡人管這叫跑山。
農閑時,人們喜歡到山上去撿山貨。多了就賣,少了就留下自己吃。可小安然不是。她跑不動,也走不快,兩條小短腿可勁兒倒騰也追不上經驗豐富的大人。等她跑上去什麼好東西都讓人撿沒了。
她就是單純的走。
夏天蚊蟲多,小胳膊腿被咬的全是饅頭大的包。山裡還竟是些毒蚊子,咬完,大包上面起小包,小包撓完就是米粒大小的水泡泡。就那也不停,癢了就地兒撓兩下。
腦袋瓜上的頭發從來就沒順溜過的,蓬頭垢面的,比街上要飯的老漢還埋汰。汗把衣服浸了個透,也不覺累,隻管悶頭往前走,啥時候轉過一圈,啥時算完。
耽誤了吃飯,弄髒了衣服,回家免不了一頓揍。就這樣,她也樂意跑。
那會兒的小安然哪懂什麼發洩,她就是覺得跑完了,回家擱床上一躺,閉眼就能睡着。
安然打小就睡不好覺,老被夢裡頭的各種怪物吓醒。
山一跑就是十多年,也就是為什麼她胖不起來也沒人小姑娘水靈的原因。奶老說她是天生的飯墩子,醒了就喊餓,蘿蔔大的東西趕上個勞力能吃。殊不知她吃的東西早給山風吹沒了。
奶不知道她出去跑山,知道了準得挨頓狠揍,撿不着東西還糟踐糧食。隻當是小孩子又去哪瘋了。
奶也從來不出去找她,她也用不着人找,一個村子能有多大,四面環山,往外走能通車的路就那一條,明晃晃的在那兒擺着,進條長蟲都能被看出不同來。她丢不了。在奶眼裡她跟村裡那條四處轉悠,餓了知道去哪找東西吃的=黑毛狗沒啥兩樣。
從卧室到客廳再到廚房,總共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她愣是轉了好幾遍。一圈一圈的,東瞅瞅西看看,光看還不行,一會兒拿拿這,一會兒摸摸那,就這麼看着,摸着,突然就覺得哪哪都亂,東西怎麼擺都不對,怎麼擺也擺不到心裡去。
東西拿起來放下,放下又拿起來,越折騰心越亂。
安然坐回沙發上,一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一天的假,眼瞅着半天就這麼耗沒了。
不行回去上班吧,安然想。還半天呢,總不能一直這麼轉。
她欠了欠身,伸手想拿茶幾上的手機,腰剛彎了一半,胳膊都沒伸直,肋骨就被扯着一陣疼。
安然皺了皺眉,重新坐回去。試着往起擡了下胳膊,還疼。
把胳膊慢慢收回去,另一隻手解開扣子一看,傷的挺嚴重。
胸口連着左側肋骨處老大一片紫紅,周圍一圈還泛着青。尤其中間那塊,可能是受力點看着比别處重,印兒還挺深,橫在那兒,得有一揸長。上面星星點點的全是血點子,看着挺吓人。
安然擡手,忍着疼,避開中間那處,在周圍紫紅色上挨着按了按。沒傷着骨頭,就是硌狠了。當時要是伸手攔一下,或許就沒這麼重。
帶着一身傷,肯定不能回去上班了。不轉這幾圈還倒好,一轉還給轉出事兒了。眼下安然什麼勁兒也提不起來了,就覺得胸口疼。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扯着哪兒哪兒都疼。
安然仰靠在沙發上,像即将死去的病人,在這突如其來且來勢洶洶的疼痛裡思考起自己慘淡的人生。
她想起小時候從山上滾下來那次,渾身沒一處好地兒,臉腫的跟發了半個小時的面似的,那兩顆大眼睛生給擠成了小綠豆。
也沒怎麼着,什麼藥不藥的,就擱家躺了兩天等惡心勁兒過去該幹啥還幹啥。要不是當時滾蒙圈了,犯惡心老想吐,估摸着都不用躺那兩天。
真是越大越矯情。
其實,二十年前的安然和二十年後的安然沒什麼不同,都是一個人忍着傷,撐着疼慢吞吞的往前走。從那麼高的地方滾下來,哪有不疼的。安然就是疼暈的,疼的想吐。不暈了,不吐了,疼勁兒可不就過去了。
就像現在,疼麼,那自然是疼,疼都鑽心了。
換個旁人再來問試試。她指定就不這麼說了。那得說,還行,沒事。
有些話實話不能說,更不能因此覺得憋屈。你一憋屈,心裡那口氣指定就得洩。一分疼就成了十分,十分就成了百分。
沒完了。
安然最不能說實話。實話說出來那是為了讓别人心疼的。有人為你心疼,你的疼才能轉嫁到别人身上。
小時候她不會說,說了也沒人替她疼。現在會說也不說,她不讓梁恪替她疼。
梁恪的電話是在安然疼快睡着時打來了的。她欠起身,試探的伸出胳膊去拿剛才沒拿起來的手機。
“喂”安然先是清了清嗓子,再點開接通。
“吃飯了嗎”梁恪清朗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吃過了”安然撒謊了,她現在謊撒的可順溜兒,都不過腦子,張嘴就來。
“那我打晚了,還想讓你少吃點的。”梁恪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