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裡透出的光不是。
不是他的,也不是她媽媽的,更不是養了她十八年的奶奶的。裡面蘊含的東西太複雜,三個人的加在一起都沒她多。對世事的茫然,對人情的淡漠,淺顯的認知裡笨拙又絕強的執拗。也太純粹了,純粹到以上所有的情緒都清清楚楚的透在眼底。那雙眼以及那雙眼裡的光,是長久以來自我摸索,未被指引,生澀的,渾然天成。獨屬于安然自己的。
就算把她帶走,這個孩子他是養不熟的。安勇輝從她眼裡看出對未知的恐懼,回避,疏離。看出單薄無力後的純粹。唯獨看不到任何有關于他的絲絲縷縷。哪怕是恨,是憎惡,讨厭亦或者是礙于那點骨血不得不生出依賴,都沒有。
沒有不是零。不能從零開始。沒有是空,是如鏡像般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空。
他不确定這個空是不是隻針對自己。或者對其他人也一樣。這個孩子太寡淡,寡淡到從她身上看不出一點兒人情味。
安然低着頭,視線始終在腳一尺之内的距離遊蕩。洗到松垮的短袖挂在身上,動作大了,領口還會随着動作往一邊傾斜,裡面那根同樣懈了勁兒的細帶子就這樣毫無防備的暴露在人的眼皮子底下。
安勇輝撇開頭,深吸一口氣。第十一次往遠處看去。晚了,已經入了眼了。那根皺皺巴巴,清洗痕迹明顯卻依然白淨不起來的帶子不僅入了眼,還透過他的眼鑽進了肺裡,此刻正實實的朝他肺管子上勒。一縮一緊間,他悶得幾乎掉下淚來。
他就這麼沉默的站着,任由沉默把本來就不濃厚的骨血以及剛剛因着這點骨血生出的那絲不起眼的愧疚耗光。
安然是他内心最不可直視的部分。貧窮、懦弱、自卑,在看到安然時全都一股腦的跑出來彙聚成另外一個自己。一個更真實不堪的安勇輝。
他想起那個背叛了真實的安勇輝跟别的男人跑了的女人。對安然,他倆誰也脫不開關系,誰也不比誰冤枉。向來都是母子情深。孩子本就媽媽疼的多。媽都不要了,他有啥愧疚的,要愧疚也是那個女人愧疚。盡管他沒參與,可安然好歹是他安家養大的,有吃有喝有學上。還要他咋地。
再往後,再往後那就是長大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姑娘家一結婚,就是成了别人家的人。天大的事兒也是婆家的事兒。跟他就更沒關系了。他不還給錢了麼。三萬呢。爹做到這份兒上就可以了。跟她那個獨自跑去享清福的媽比算是很仁至義盡了。
勒在肺裡的繩終于松了,方才悶在胸口差點使他背過氣去的濁氣迫不及待的向外噴去。
在安勇輝第N次望向遠處時,終于看到了那輛讓他望眼欲穿的車。他迫不及待的對着車來的方向瘋狂揮手。
安然想說,不用攔,車比人急。人趕不上可以坐下一趟,車拉不着,錢可就成别人的了。
好幾次安然張開嘴又閉上。安勇輝背對着她站着,一顆心全撲在攔車上。也不回個頭,不回頭,安然就找不到時機說這句話。
喊他一聲,可,喊啥?
喊啥都晚了,車已經在跟前兒了。
山裡的車都是私人的,錢比安全重要。不比外邊那些公家的,到站停穩後,人在按着順序上下車。這邊停車全看人數,人多就往穩了停,就車轱辘全不動的那種穩。接着售票員往人群後一站,兩手往兩邊一攔,邊喊邊往車裡推。就算人多到下一秒就要有誰從窗戶裡溢出來了,也能塞得進去。 像今天就安勇輝一個人的,那就不能算停車。車轱辘還朝前磨着呢,車門就已經開了。售票員車都不下,人擱門口一站,手往外一伸,借膀子勁兒就給人提留上去了。
安然在這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後,才回過神。該說句啥啊,再見或者注意安全。總不能這麼不聲不響的吧。
可不就得不聲不響的,連任帶車都走的老遠了。
安然站在路邊,一直站到連車的影子也看不見。下山的路太長,一圈連着一圈,彎彎繞繞的。安然就站在安勇輝上車的地兒,順着路往下看。看着車走完這圈消失在拐角後又出現在下一圈同樣的位置。前幾圈還是能看清的,後面車就成了小點兒,小點兒變成綠豆粒大,綠豆粒變成芝麻粒,最後越來越小,直到啥也看不見。
送走了安勇輝,安然沒有直接回家,她轉身就進了山。避開人多的環山路,專挑不平坦的小道兒鑽。很久沒跑了,哪條路上多了什麼,哪兒又少了什麼,安然一邊走一邊跟自己心裡的小本本對着。
對完了山裡的,就拿出另外一本對自己的。她的就好對的多了,草草幾筆,劃拉掉的比寫着的還多。她找了片草生的厚實的地兒坐下,在心裡默數着行行列列,終于在寫着奶的這一欄停住。
半晌,安然擡起手,仰着頭,對着虛無的某一點輕輕的劃下一道。
我沒奶了。
安然的視線在環顧一圈後,終于開口說了這幾天來第一句話。對着周圍的一草一木。
它們能聽懂她。從小聽到大。在她還當着小啞巴的那幾年時,它們就能聽懂了。她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就像這裡的一草一木熟悉她一樣。不高興了,風就吹的柔些,草就聚的緊實些。高興了呢,高興了安然就不走這趟道兒了。順着這條道在往上,穿過一片荊棘叢,在跨過一條小溪流,差不多快到頂的位置,那裡連着另外一座山,就在兩處山相接的坑窪處生着老大一叢叫不上來名的野花兒。五顔六色的。那塊地方安然隻在高興的時候去。
什麼時候高興,當然是想一個人的時候。那時候她跑的可勤了,都快忘了現在正坐着這塊地。
想到這,安然又擡起手,手指頭伸出來縮回去,伸出來再縮回去。最後一行了,在劃就沒了。
留一留吧,安然想。
留到下一季花開的時候,或者等旁邊那塊兒被羊群啃秃的草叢重新長起來。
山裡的天氣最無常,說變就變。巨大的雨珠砸下來最先落在她的額上,然後是肩上,腳背上。安然也不躲,收回手,從地上站起來,往更深的林子裡走,那裡每顆樹的枝葉都繁密很,一片連着一片,層層疊疊,像無數把小傘,替她遮擋住這突如其來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