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珍玉的後腰還殘留着對方掌心的溫度。眩暈感逐漸褪去,他遲緩地眨了眨眼,看清了卓紹緊繃的臉。
卓家兄弟繼承了父親狹長上挑的眼,神态看上去總是冷的。但兩人其實并不十分相像,卓紹是個Beta,身上并沒有Alpha的淩厲感,隻是眉眼間透出些許獨屬于少年的鋒芒。
“小紹……”奚珍玉喉嚨幹澀,剛發出兩個字音就停下來咳了一聲。卓紹沒說話,默默把插着吸管的水杯又送到他面前。
奚珍玉從他手中接過杯子,自己喝了一口,才道:“抱歉小紹,我以為你哥回來了。剛才吓着了吧?我一時沒站穩,現在好多了。”
初時誤以為是卓胤,他心中生出的那一點兒委屈還沒來得及發酵,就被一瓢冷水澆滅了。
卓紹一直緊緊盯着他,聞言才轉了轉眼珠,通過奚珍玉的臉色确認他此時的身體狀态。
卓紹瞳色很深,又是學醫的。平日裡奚珍玉把他當自己的弟弟對待,但被這樣盯着時,總會無端生出患者面對醫生的心虛。
好在卓紹判斷他已經沒事了,開始詢問近況:“嫂嫂,你最近有沒有經常低血糖?”
卓紹的專業就是Omega腺體修複方面,雖然還在念書,但也參與了那支為奚珍玉服務的醫療隊伍。他生性寡言内斂,隻有在涉及身體狀況時才會打開話匣子。
奚珍玉解釋:“隻有這一次,應該是因為我剛從陵園回來,沒來得及吃飯。”
卓紹還是個孩子,心思也重,奚珍玉不打算把遇到卓秋海的事告訴他。
這話說完,果然見他皺起眉:“那怎麼行?盛叔今天怎麼回事。”
正好這時傭人聽到了動靜,趕來查看。卓紹讓他趕快叫廚房做些清淡爽口的飯食。
交代完畢,又走回奚珍玉面前:“嫂嫂,不按時吃飯對身體傷害很大的。胃口再差,多少也應當吃點。”
兩人一站一坐,卓紹又是Beta中偏高的身量。奚珍玉被小叔子教訓得心虛,拍了拍沙發,示意他坐下聊。
卓紹乖乖照做,安靜了片刻,又道:“還有我哥,出國一走兩個月也就算了,現在都回來了,他就算再忙,今天怎麼能不陪你?更何況月底就是你的發熱期,萬一提前……”
卓紹越說語速越快,一向冷靜無波的語氣也帶上幾分惱意。等覺察自己說了越界的話,已經來不及了,隻得猛地止住話頭。
他一時急紅了臉,聲調弱下來,呐呐道:“嫂嫂……”
奚珍玉倒不在意這個。發熱期對他而言更多是病理上的含義,隻有面對卓胤時,才會因為自己的隐秘心事染上旖旎意味。
反而是那幾句對卓胤的指責,正戳中奚珍玉的傷口。
他勉強笑了一下,含糊道:“阿胤他是Alpha,肩上擔子重,這麼大的家業都得他來打理。再說叔父那邊的情況,小紹你也是知道的。”
卓紹沒接話,輕輕呼出一口氣,轉移了話題:“嫂嫂,你剛才是不是磕着腿了?我給你上藥。”
奚珍玉回絕了,但在他的堅持下隻得撩起褲腿表明自己沒事。然而被茶案磕到的位置已經起了一大片淤青,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隻是看着吓人……”
奚珍玉話沒說完,卓紹蹭的起身大步走開,不一會兒取了冰塊回來,在奚珍玉面前蹲下,用鑷子夾着冰,仔仔細細地為他冰敷。
奚珍玉被冰得一哆嗦,下意識往後躲。卓紹道了聲“别動”,騰出一隻手托住他的膝窩。
卓紹的手心很熱,冰塊又把那片皮膚凍得發麻。奚珍玉蜷了蜷指尖,感覺更不好受了,無處安放的視線隻能落在卓紹的鼻尖。
看了一會兒,他有些出神地想,不愧是兄弟,這專注的表情,倒真和阿胤有些幾分相似。
這時,入戶處傳來開門聲,卓胤回來了。他轉過玄關,見兩人一坐一蹲,Omega纖細的小腿正被Beta握在掌心。
卓胤的聲音有些冷:“你們在做什麼?”
卓紹手上動作沒變化,頭也不擡道:“嫂子磕着腿了。”
對話間,卓胤已經走上前。
“我看看。”
卓紹這才移開鑷子,冰塊被體溫焐化了些,在奚珍玉的膝蓋上覆了一層濕漉漉的水膜。
卓胤也沒問怎麼磕到的,隻是看向奚珍玉:“還能走嗎?”
不等他回複,一手托住Omega的腿根,自顧自把人橫抱起來,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卓紹在他身後站起來,語氣并不好:“哥,嫂嫂還沒吃飯。你不在他身邊,又把盛叔調走換了個不懂事的人,嫂嫂是因為低血糖摔倒了你知道嗎?”
聞言,卓胤停下腳步,回頭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
奚珍玉知道這哥倆近兩年脾氣不對付,生怕他們一碰上個由頭就吵起來,急忙抓住Alpha的領帶拽了拽:“小紹一回來,鞋都沒換就給我兌糖水,你不要兇他。”
勸完大的,又哄小的:“小紹,今天謝謝你。我已經沒事了,一會兒就去吃飯。你平常上學做實驗連軸轉,回來了就好好休息。今晚在家裡住吧?晚些時候我給你煮壺水果茶。”
卓胤忽然把人往懷裡颠了颠,吓得奚珍玉收緊雙臂,抱住他的脖頸。
“臉色這麼難看,還說沒事。”卓胤垂眼,把Omega的腦袋按回自己胸前,“少說幾句,去吃飯。”
*
卓紹站在原地,望着他們走遠。奚珍玉的身影被遮得嚴嚴實實,隻有一捧長發搭在卓胤的臂彎,柔柔地垂下來,如同一匹細膩的綢緞,随着Alpha的步頻輕晃。
卓紹時而慶幸奚珍玉仍把他當成孩子,時而又痛恨奚珍玉隻把他當孩子。
他比奚珍玉還小兩歲。那場意外發生時他還太年幼,不懂事也不記事,隻知道奚叔叔的兒子就此在他們家長住下來。
照顧卓紹的傭人說今後二少爺多了個玩伴,天氣好時可以一塊兒去後院玩,小孩子家家的還是多曬曬太陽來得好。還有傭人在四下無人時對小卓紹嘟囔,來了個外人和你分家産喽。
後者很快被卓家解雇。
卓紹都不在乎。他從小就不愛說話,也不必像Alpha哥哥那樣小小年紀就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一套兒童模型或者繪本就能讓他在桌前坐上一整天。
住在隔壁兒童房的奚珍玉也不愛玩鬧,又時常被叫去老卓總的書房。除了飯桌上,兩個孩子見面的機會很少。
老卓總揪出了集團裡的叛徒,卻沒能防住自己的親弟弟。上一輩的事迹生動展示了什麼叫做會咬人的狗不叫。同樣是Alpha哥哥和Beta弟弟,卓秋海上位後,二少爺在家中的位置陡然變得尴尬起來。
彼時的卓紹還不懂這些彎彎繞,卻敏銳地覺察到旁人對待自己的态度有些微妙。而常年不見面的大哥剛回國,家業學業每日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及其他。
在把一個醫生車玩具組裝又拆開三次後,新的模型玩具依然沒有被送來。百無聊賴的卓紹難得走出房門,在偌大的家中亂逛。
走着走着就來到閣樓。而在他之前,這裡已經有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閣樓逼仄陰暗,對于卓家的傭人來說是堆放雜物的空間,對于小孩子而言則是一處難得的秘密基地。奚珍玉在發現此處後,經常在夜裡獨自跑上樓,透過斜頂天窗眺望沉沉的夜空。
兩人都沒說話。卓紹在距離奚珍玉一米多的位置坐下。
過了一會兒,奚珍玉抱着自己軟呼呼的靠枕和小毯子,把窩挪到他身邊。
“小紹,你不要難過,”奚珍玉說,“今天沒有星星,但是卓伯伯也會在天上一直陪着你。”
什麼星星,三歲小孩才信……剛滿八歲的卓紹這樣想。
奚珍玉沒有讀懂沉默的意味,自顧自地開導他:“我爸爸媽媽死的時候我很難過,現在我也很難過,但是數星星的時候又會感覺好一點。”
不久前奚珍玉走丢并在陵園被找着的事,卓紹也知道。但他不明白為什麼。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問的:“為什麼難過?”
奚珍玉愣了一下,說:“因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的家已經賣掉了,卓伯伯的書房也進不去了。”
卓紹沒有去過奚珍玉的家,但他也會去書房。每當父親收集到稀罕的小玩意,或是和國外的哥哥打電話的時候,就會把他叫過去。卓紹還記得幾年前父親沒有坐輪椅的時候,把他抱在腿上,用胡茬紮他的臉。
很刺,很癢,卓紹不喜歡。可此時回想起來,他的鼻尖忽然一酸,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下來。
奚珍玉見他哭了,嘴巴一癟也哭了出來。兩個小孩淚眼汪汪地擠在一起,地毯上洇濕的水痕分不清是誰的眼淚。
但肯定是奚珍玉的更多。卓紹很快止住淚水,但奚珍玉這個開導人的反而抽抽搭搭好久才停。
醫生車模型裡的水箱也裝不下這麼多眼淚,卓紹又想。為什麼他這麼能哭?就因為他是Omega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