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晴好,已三月,雲淡淡,風軟雪消。新草未萌,不見半點綠。
氈帳錯落,如在雲中。
葛術虎牽了阿蘭紮爾,要帶芳沅去河畔騎馬。半河流水半河冰,他說:“可離馬屁股遠些,當心它踢你呀。拉動辔繩,它便知左右了。”
“能摸耳朵嗎?”
他不好意思道:“馬耳朵還是我耳朵?”
芳沅原是個不禁逗的,笑說:“我要先摸你耳朵。”便踮了腳,作勢來摸他,他極乖順,任她摸了一隻,她又說:“大王子,是馬耳朵硬,還是你耳朵硬?”他想也不想:“當然是我硬。”這話脫了口,方知不妙,他羞紅着臉,往她額上親了一口:“待洞房,你便知了。”芳沅未知此話意味,仍呵呵而笑,倒是一段天真。她坐在銀鞍上,兩條辮子攏在胸前;他牽白馬而行,将一支歌兒輕輕哼起:“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圞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仁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邊唱邊又仰頭将她望住,凝然忘前行……芳沅道:“這歌倒好聽,隻是不知用漢文來唱是什麼意思呢。”他說:“就是一生一世的意思了。來日我們有了兒女,便取名叫‘長生’吧。”又行一段,不多久,芳沅叫道:“哎呀!我腳麻了——”他将她接下馬,她像乳燕似的貼在他懷,乍發嬌聲:“隻怕要跌下來呢——”
夜來,東方钺入敦必乃之帳,要同他和葛術虎講些漢家兵法。
敦必乃坐而飲酒如故,東方钺便勸說:“‘周公作《酒诰》,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大丈夫欲就大事,則當戒酒。”敦必乃笑道:“東方先生,你勸蒙古人戒酒,那可真是勸錯了。”東方钺又道:“一月飲一次也成。”敦必乃點頭:“那就依你所說,一月飲一次,一次飲十五日。”東方钺便也笑道:“大汗英雄豪傑,酒量不小。”自撣衣袖,坐下道,“‘兵者兇器,将者危任,是以器剛則缺,任重則危。故善将者,不恃強,不怙勢,寵之而不喜,辱之而不懼,見利不貪,見美不淫,以身殉國,一意而已。’”葛術虎道:“‘見美不淫’?我軍中便是從來禁淫的。每攻得一地,先射箭為記,人口、牛馬全等戰後來分。倘按我蒙古軍法,必斬之罪有十二條,其一,洩露軍機;其二,擅離職守;其三,會師誤期;其四,攜衆逃歸;其五,鎮守不嚴;其六,不翻回者;其七,妄進;其八,詐避征役;其九,戰時搶物;其十,同命隊法;十一,紀律無統;十二,淫擄婦女。”東方钺也點頭稱許,又說:“如今蒙古還不足與大金抗衡,是因二十七部尚無一個統一的雄主。”
葛術虎大笑道:“我便來做這個雄主。”
敦必乃贊道:“吾兒有志若此,何愁不成事。”
“‘臨武君與孫卿子議兵于趙孝成王前,王曰:請問兵要?臨武君對曰: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敵之變動,後之發,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也。’韓非子也曾說:‘聞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順人而明賞罰。循天,則用力寡而功立;順人,則刑罰省而令行;明賞罰,則伯夷、盜跖不亂。’故用兵之要,在于用人。”東方钺說道,“‘武王問太公曰:“論将之道奈何?”太公曰:‘将有五材十過……所謂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勇則不可犯,智則不可亂,仁則愛人,信則不欺,忠則無二心。所謂十過者:有勇而輕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人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喜信人者,有廉潔而不愛人者,有智而心緩者,有剛毅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大汗用人,則當用五材而舍十過。”喝了盞茶,又說下去,“将苑曾雲:‘夫軍國之弊,有五害焉:一曰結黨相連,毀谮賢良;二曰侈其衣服,異其冠帶;三曰虛誇妖術,詭言神道;四曰專察是非,私以動衆;五曰伺候得失,陰結敵人。此所謂奸僞悖德之人,可遠而不可親也。’故當禁朋黨、禁奢侈、禁妖邪。”
葛術虎問:“薩滿大人也是妖邪嗎?”
“不可令其專權。”東方钺道,“‘夫為将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不知大汗可有?”
“我之腹心,本是巴塔赤罕;耳目便是昭烈,爪牙便是那幾個那可兒(軍事随從)。”
東方钺又說:“‘夫為将之道,有八弊焉,一曰貪而無厭,二曰妒賢嫉能,三曰信讒好佞,四曰料彼不自料,五曰猶豫不自決,六曰荒淫于酒色,七曰奸詐而自怯,八曰狡言而不以禮。’”葛術虎便道:“先生說得對,為将必當遠酒色。這酒,我以後便也少喝了。”
葛術虎回去時,天星漸亮。仆人們說洗澡水已燒好了。他命他們退下,自解衣袍,泡在浴桶之中……霧白氤氲,凝水數滴,他以手巾攪動盆中,戲水一般,活像個大孩子;又将發辮也解開,一頭濃發婉伸,披垂、散瀉過肩……此時,芳沅端一盤酥酪,悄悄撩簾進了來,見帳中空空,便往内帳找……從前,芳沅也在宋府聽過唱戲和說書,所唱所說俱是才子佳人、風花雪月。可是,戲文與評書裡的那些個公子,在她看來,都不如葛術虎。說什麼玉面,唱什麼倜傥,通通不如她的葛術虎。他此時阖眼而睡,水汽熏然。孤燭之光下,影縱如夢……
——他可是夢裡人?
睡至深處,呼吸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