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遠終是完成了堆積的公務,慢慢擱下手中的筆。
這幾天被姜嫄拘在九重宮,已經快三四日未拜見過父母,今日确實該早些回去。
他行至門前,剛欲推開門,卻聽到有人喟歎,“裴懷遠是翰林大學士又如何,還不是成了女人裙下豢養的一條狗,連自請下堂這種字眼都能寫出來……啧啧啧,我看啊不久他就要自薦枕席了。”
這實在難聽的話語被穿堂風扯碎,散作了滿室的竊竊私語,如同跗骨之蛆鑽進了他官袍下的每一寸骨血,讓他幾欲作嘔。
裴懷遠在門前站了許久,等五髒六腑裡的惡心感完全平息,才緩緩推開門。
典簿廳内立即鴉雀無聲,私底下再肆無忌憚,可卻沒有誰敢當着頂頭上峰的面議論他。
裴懷遠平靜的目光掃過堂内衆人,他雖久居高位,卻并不喜以權勢壓人,素日對待同僚還算和善。
可今日他的視線沾染了透骨的寒涼,莫名砭人,讓堂内的人頓時出了身冷汗,眼神越發躲閃。
“裴太傅,敦親王在等您。”
侍從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響起,也攪散了暗流湧動的氣氛。
裴懷遠尋着聲音看過去,臉色舒緩了不少,擡步跟着侍從走向抄手遊廊,“煦之,你怎麼來了?”
沈謹負手站在遊廊月洞門前,滿頭青絲用玉簪挽着,他身後是層層雨幕,白衣勝雪,恍若仙人臨世。
他轉過身,見着裴懷遠,清俊的面容浮起歉疚的笑意,聲音如玉罄:“我是替我那妹妹向老師道歉的,國子監那我已攔下,翰林院内的風言風語你不必理會,自有我來處置。”
裴懷遠望着院内池塘泛起的漣漪,沉默不語。
沈謹隻得又無奈道:“小嫄兒年紀尚小,你别跟她一般計較。”
沈謹不提姜嫄還好,一提姜嫄,裴懷遠連帶着看沈謹也不太痛快。
姜嫄能有今日這般荒唐,沈謹的縱容可謂是功不可沒。
裴懷遠:“敦親王既然沒别的事,臣就先告辭了。”
“外頭還下着雨,可要我侍從親自送老師歸家?”沈謹好脾氣地問道。
“不必。”
裴懷遠連傘都未撐,大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沈謹望着裴懷遠身影走遠,摩挲了下手指上的玉扳指,擡步走進了典簿廳内。
頃刻間,不知從何處出來的官兵,齊齊湧入了廳堂内。
幾位官員頓時慌亂地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發難的沈謹。
“敦親王,你這是要做什麼?!”
“方才是誰在背後妄議陛下?自己主動站出來,本王可以暫且饒過。”沈謹琉璃珠般的眸子,溫和地看向廳堂内衆人。
官員們面面相觑,驟然止了聲音,沒有人敢站出來。
“可惜了。”沈謹嗓音玉潤,踏出了廳堂,“都殺了吧。”
慘叫聲穿透菱花窗,屍體堆疊滿堂,青石闆上綻開血花,又頃刻被雨水沖散。
天色越發得昏暗,好像這場雨永遠不會停息。
裴懷遠脊背挺直跪在祠堂前,朱紅的官袍被雨水淋濕,鮮紅的血洇開在官袍上,又漸漸染紅了雨水。
“逆子!你個逆子!你是不是要氣死為父!”靖安侯再度抄起藤條重重揮下,怒斥道:“你可知錯?”
裴懷遠咽下喉嚨裡的腥甜,寬大廣袖裡的手越攥越緊,骨節發白,“孩兒不知。”
靖安侯怒極,索性扔了藤條,抄起拐杖就要朝着裴懷遠頭上砸去,卻被剛剛趕來的侯夫人沖上去攔住,“侯爺,你這是做什麼?你這是想要遠兒的命啊,他本就身子骨不好,你不能再打他了!”
“這個敗壞門風的逆子,就算被打死也不足惜!你看看你養的好兒子!”靖安侯氣急敗壞地指着裴懷遠罵道,“趕緊去找個冰人,給他相看!不然你這個好兒子,隻怕上趕着入宮給人當玩物!”
“我誰也不娶。”
裴懷遠沒有看向父母,隻是望着跪着的青石闆,眼神空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娶也得娶!”靖安侯冷笑,“這幾日你就别出門了,為父都替你嫌丢人,待到你成親生子,你愛如何如何,我不管你。”
裴懷遠聽着父親這一番話,蓦然想起前世的一些細枝末節,心越發的冷。
他的指節扣在青磚石縫裡,鮮血混着雨水蔓延開。
裴懷遠艱難地站起身,神色平靜地望着父親,“我已與她有了夫妻之實,我若是娶妻,她不會放過靖安侯府,沈謹也不會放過你。”
裴懷遠說完這一句,便腳步踉跄地往外走去,至于父親的謾罵聲,他也一概聽不到了。
侯府檐下雨鈴輕晃,他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姜嫄。
“……老師。”
姜嫄執着一把油紙傘,站在大雨之中,笑吟吟地等着他。
她提着裙裾,腳步輕快地小跑到他身前,似是完全沒看到他身上的累累傷痕,像是獻寶一樣把一朵殘破的玉蘭花遞給了他。
“老師……你現在就像這朵花一樣,以後隻有我會喜歡你了。”她仰起頭,眼眸彎彎地看向他。
裴懷遠望着她的臉,心底突然浮起一絲恨意,恨她的陰魂不散,恨她對他的輕賤。
他狹長的眸緊緊盯了她片刻,忽然攥緊了她的手腕,油紙傘旋入地裡的刹那,窺見她眼底抑制不住的興奮。
她就是個瘋子。
裴懷遠粗暴地将她扯入懷中,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姜嫄立即被雨水淋了個透,她沒有掙紮,反而雙臂如蛇般地緊緊纏住他的腰身,在破碎的喘息中,她語調甜蜜又詭異:“老師……終于……是我的了……”
不遠處,馬車靜靜停在雨幕中,沈謹低下頭,坐在這默然的寂靜中,摩挲着玉扳指上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