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澤右手緊緊攥着劍柄,左手扶着粗糙的樹幹喘息,黏膩的血液沿着欹斜刃身滑落,而後一粒粒從劍尖滾落,像珍珠,又像淚滴。迷霧籠罩的荒林,讓他覺得虛幻而陌生,可空氣中彌漫着血液的腥膻卻如此的真實和熟悉。
他背身靠着樹幹,枯涸的眼珠折射着幽暗的光,剛剛結束一場厮殺疲倦如藤蔓植物般纏繞枝蔓。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一粒腦袋孤零零的落在枯葉堆上,圓瞪的雙目裡映着驚惶,這是那人最後的心理活動。若将視線稍稍右移,一具無頭的軀體僵直的躺在一窪血海之上,緊握長刀的右手還維持着死神降臨時的動作。
“七個…”舌尖輕輕掠過幹燥的嘴唇,這些天的纏鬥已然把他逼到了極點,晝夜的更疊、時光的流逝,在他的腦海裡全都抽象成幾個簡單的數字,從一到七,還差兩個。奕澤撐起沉重的眼睑,鼻腔裡血液的腥甜愈發濃郁,過不了多久對方也會循着蛛絲馬迹找過來了吧。
在這之前,在他們找到他之前,他需要找個地方休憩片刻。可他眼前的景象已經模模糊糊的混成一團,像是拉上了一層紗紙,而後又放下了一層簾子,仿佛夜幕悄然而落。
奕澤睜開眼掙紮的站了起來,掌心沁出了一層冷汗,他松開緊攥的掌心,茫然四顧,雙眸被明晃晃的火把刺得生疼。他端起桌沿的茶碗,抿了一口,複又坐回先前的方凳上,支着胳膊把昏沉沉的腦袋靠了上去,他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第幾次在夢裡故地重遊。
修羅塔的真正的開端是第十層,自古以來因着共情,人類擁有了愛與善,見不得血腥和苦難,對動物尚存憐憫之心的人類,更見不得同類受苦。可十層之後,每一層都在重複同樣的事情——與同為人類的惡徒争奪資源——每向上一層便加增一人,在這拼盡全力的殺戮遊戲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在生與死的邊緣,有的隻是殺伐和殘忍,愛與善不過是奢侈的珍馐。
奕澤揉了揉發酸的颞颥,這些切實的經曆,總會在夢裡不期而至、交疊上映,畢竟一對九的叢林殺戮,任何一點大意就足夠讓他命喪黃泉。
而今,他的師弟,也在經曆着同樣的噩夢,在與他隻有一牆之隔的地方,而他能做的,隻有等待、和祈求。
“這裡我守着。”昊瑄推門而入,看了一眼支頤靠在桌沿的奕澤,“你先回房休息一會吧,晚膳已經吩咐連城打理了,很快便會差人送到你房間。”
“不用了,師父。”奕澤疲倦的搖搖頭,低聲說道,“就這一兩天時間了…”
奕涵能否順利通關,就在這一兩天了。昊瑄當然能夠領會奕澤的言下之意,他幽幽的歎了口氣,自上次被他摁在院子的石桌上當着祈霧的面抽了一頓,許是因為臊得慌,接下來的日子奕涵老實了不少,一門心思都放到修業上。饒是每次他都把時間往後壓了再壓,可不到兩年,他還是來到了修羅塔的最後一層。
還是早了些吧,昊瑄倚着牆,目光定定的看着前方的暗門,眉宇間鎖着焦灼。奕涵已經進去将近一個月了,以少戰多貴在速戰速決,拖下去隻會漸顯劣勢。他知道,奕涵的赢面極大,因為鐮不會放任任何一個費盡了他們心思和金錢培養出來的孩子送死,何況奕涵還是未來的鐮主。若沒有達到足夠的實力,入關申請是不可能會通過長老會。隻是,這種事情,任誰也不敢打包票。
十四五歲的年紀,就完成修羅塔全部的内容,在鐮漫長的曆史中不是沒有過,但亦屬少數。這樣的傳奇經曆,需要天時與禀賦,這就是所謂的天才。而這些天才,并非絕世獨立、遺落人間的天之驕子,不沾人間污穢,這些不過是人們一廂情願的想象罷了。
這樣的人,往往是墜入最深最苦的地獄,而後斬殺閻王浴血而歸,身上背負着的是洗刷不掉的血污和苟且。這是他們一生背負的業障,每當夜幕降臨,那些死在他手下的惡徒,便紛至沓來。
地面輕微的振顫打斷了昊瑄的思緒,奕澤也緊張的站了起來,石門碾過地面也碾過昊瑄和奕澤的心頭。奕涵的肩頭無力的靠着牆,露出半個身子,耷拉的腦袋也頂着門框。
“涵兒…”昊瑄和奕澤幾乎是同時開口,聲音壓得低低的,許是害怕稍微提高一點音量,就會把眼前苦等而來的小孩兒震得粉碎。
奕涵錯愕的揚起頭,晃悠悠的朝前挪了幾步,如同地獄歸來的羅刹。一直緊攥在手的帶血長劍從右手滑落,他勉強的扯出一絲笑容,有些恍惚的眼裡多了些許神采。
“叔叔,哥,讓你們久等了…”
陽光漸漸傾斜,壓着窗沿鑽了進來,打在桌沿烙下一片光斑,有些眩目。奕涵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托着腮看着昭然的身影漸漸融入人流,最後消失在明晃晃的窄街。雖已近傍晚,熱度卻沒有絲毫減弱,連慢慢開始湧動的空氣,都帶着烈日的灼熱。
這間素樸的小店位于街頭,店内的顧客也算稠密,故而顯得擁擠。店外喧嘩,店内聒噪,角落裡的奕涵看着窗外攢動的人頭,撚起手邊的帕子輕拭額角,夏季,總是激烈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