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方秀甯一進門便也發現,小院門口放着掃墳燒紙的物件。
“嗯。”林衡笑容收斂許多,又教訓道,“叫你來得晚!幸好太子今日來,陪我掃了幾個。”
“待會兒還得去,東邊有幾個被老鼠盜洞,正好你來,幫外公趕老鼠去。秀甯啊,山路難行,你在這裡歇着吧。”
方秀甯愣愣啃餅,“我,走得動,幫忙。”
林衡笑了,“好,幫忙。”
離開小院走出不遠一段山路,便看到零零散散一些墳茔。
其中幾座面前還有新燒紙錢的痕迹。
不過相同一點是,墓碑都已模糊不清,甚至有無名碑。
她沒有問是何人,學着林衡的樣子,拔雜草,掃灰塵。
薛林昭帶着一群人,在研究那幾個老鼠洞,判斷若再不及時清走墓碑會傾倒。
林衡笑呵呵道,“丫頭,當心手,這都是粗活兒,讓昭兒幹。”
方秀甯呼哧呼哧傻笑,舉着一株墳頭草給他看,“梗甜的,可以吃,脆!”
她興奮邀請,“外公,吃嗎?”
林衡眯眼招呼一旁蹲着的春芽,“秀甯啊,跟外公去那邊。”
春芽,“……”
眼疾原來是這麼用的嗎?
他們加上丫鬟小厮,人多,不一會兒整個無名墳地就煥然一新。
每一個墓碑面前燒一堆紙錢,那邊的幾窩老鼠也由侍衛送到山裡别處。
侍衛丫鬟們都在洗手,薛林昭卻隻給她一個手帕。
春芽道,“山中風大,夫人回去洗。”
日頭西斜,将太傅微微駝背的身影拉長,投在一塊無名墓碑上。
這塊墓碑最幹淨,面前還放着精緻的點心。
這一刻突然就覺得這位林太傅蒼老了。
方秀甯收回視線,她擦掉手上塵土問,“我們,今晚,回家還是,不回家。”
薛林昭接過手帕的手一頓,擡眼看來,盛着滿眼的血色夕陽。
“回家?”
“額……”所以回還是不回?這山裡挺好的,但她又擔心母親。
“餓了?”林衡目不明,耳亦不聰。
過來道,“回去吃飯,吃完你們早點下山,晚了山路難行。”
老頭兒忙忙叨叨,定了,回家。
離開前,她還是回頭看一眼那些孤墳。
方才林太傅提過一嘴,這裡都是無人祭拜之墓,上面刻字脫落,隻能依稀辨認幾個字。
直到林衡住到這裡,時常來打掃。
沒有人知道這些墓碑從何時開始在這裡,那一塊塊墓碑下面沉睡的是何人,生前有怎樣的故事。
但是轉念一想,這可是未來皇帝、兩任帝師和護國大将軍時不時就要聯手掃一遍的墓!
惆怅轉瞬即逝。
這才是真正的祖墳冒青煙。
返程馬車稍顯擁擠。
因為林太傅塞進來許多東西。
小到鹹蛋腌菜,大到山珍野味,甚至還有一整條鹿腿,上面血迹都沒幹。
在香山護衛太傅的應該也是禁軍,好麼,十餘年苦練武功,最後跑香山裡當獵戶。
羨慕。
她懷中抱着一個包袱,裡面是幾塊紫金石,紫色純正,通體閃金,可遇不可求。
林太傅說機緣巧合得到幾塊,當年準備磨成顔料作畫。
如今眼神愈發不濟,無法作畫,覺得放着可惜,讓她拿回去用。
另外又交給她一塊玉佩,據說由當年被稱為魔将的薛長風親手畫樣,命人雕刻出來贈予發妻。
薛家代代相傳。
先前是薛林昭的母親林自怡拿着,後來她死于難産,便由林衡代為保管。
手掌大的羊脂白玉,正面隻有龍飛鳳舞一個薛字,反面雕刻神獸,其狀如猿,白首赤足。
居然是朱厭。
開國皇帝宣啟帝曾金口玉言,将麒麟賜予薛家當族徽,為守家護國之意。
整個宣國隻有薛家可用麒麟紋,其他人用便視為以下犯上。
黑色麒麟紋上書“薛”字的大旗矗立邊關,叫諸國不敢來犯。
方秀甯怎麼也想不到,薛家族内家傳令牌居然雕刻朱厭,代表兵災的神獸。
但無論是玉本身的價值,還是它背後的意義都不可估量。
她受之有愧不敢收,無措地看向薛林昭。
林太傅卻硬塞進她手裡,夕陽中看老人更顯滄桑。
“丫頭啊,薛家人離不開戰場,夫妻骨肉分離皆是常态,辛苦你了。”
老頭兒透過她看向自己撒手人寰多年的小女兒,諄諄囑托,“保重好自己身體。”
臨行前,薛林昭曾問林太傅是否參加過段時間的萬民百官踏青會。
林衡眯眼看着天邊夕陽,還是搖頭。
“若陛下問起,你便說,林衡老到看不清路了。”
太傅林衡,年少失侍失怙,青年六元問鼎狀元,中年喪妻連失二女,一生育人無數,滿身清名,得意門生是當朝天子和太子,如今落得孑然一身隐居深山,守着無名孤墳。
究竟是怡然自樂,還是逃避現實。
或許林衡說自己老到看不清的那條路,正是通往人世之路。
馬車一路搖晃,前面就是城門。
春芽道,“适逢燈會,街上人多,我們繞路回府。”
夜風将窗簾吹起一角,她看見薛林昭目光落在遠處燈火上。
雙眸盛滿人間煙火卻無半分溫度。
都說凡人一念三千,這一刻無比想知道她在想什麼。
薛林昭說,“馬車先回,我們去燈會。”
王城燈會自古有之,從前隻有上元節,後來加個春燈節,今上登基後更是在六月又加了一場。
史書記載某年盛夏,聖上曾于飛燕塔與民同樂,飲酒賞燈,留下一句“太平盛世民安樂,燈火輝煌映玉壺。”
所以民間又叫玉壺節。
原本就是個意象,結果發展到後來,真的每年慣例做一個大壺燈籠,放在朱雀河畔飛燕塔前。
百姓在此許願祈禱,點燈送花,拜得煞有介事。
或許幾百年後,後人還真以為有一位玉壺大神。
進了城,車夫趕車繞路先回。
春芽和幾個侍衛保護左右,她們并肩走進人頭攢動的街道,老遠便看見比房子還高的大壺。
“當心腳下。”人擠人中薛林昭這樣說。
燈火輝煌行人如織,長街望不到盡頭。
方秀甯伸手輕輕拉住她的衣袖。
薛林昭似乎有瞬間驚訝,不過還是任由她拉着了。
街邊叫賣聲此起彼伏。
“投壺,投壺,公子投壺嗎?有彩頭。”
“給小公子買朵絨花嗎?墜金鈴兒的,哎呦不分男女,小孩兒都能戴。”
“糖葫蘆糖葫蘆,山楂雪球,酸酸甜甜呦~”
十幾年前亦是如此盛景。
方勉帶她和母親來王城,目的是向王城幾家大紙鋪自薦,招攬些生意。
那時的玉壺燈籠還沒有這般大,方家也是。
當年她個子還小,方勉擔心她被擠丢了去,幹脆将她扛在肩上。
母親笑着罵他沒正形,卻也沒有阻攔,跟在後面幫忙扶着父女倆。
不到十歲的方秀甯興奮地心髒快要裂開,揪着父親的頭頂嚷嚷,“要山楂球要山楂球!”
方勉哎哎叫着,“買!買!小甯子大老爺快放開小的日漸稀疏的頭發吧。”
春芽也去買了山楂球回來,同樣的包裝同樣的外表,卻遠沒有記憶中甜。
甚至兩顆下肚胃部便隐隐作痛。
薛林昭看春芽一眼,後者立馬遞上還冒着熱氣的桂花糕,并不動聲色将山楂球收走。
方秀甯望向人聲鼎沸,突然便失了逛下去的興緻。
她看着薛林昭似乎也在出神的側臉,讷讷道,“胃……痛。”
回到府中,沈汐早已備好湯藥和她每日要泡的藥浴。
她把自己浸在熱水中,胃部隐痛逐漸被湯藥撫平,腦海裡卻一直在想薛林昭。
想到今晚在街上,薛林昭那個表情。
她本以為薛林昭自幼隐藏身份與世隔絕,面對喧鬧塵世要麼好奇,要麼感傷,要麼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