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子也曾教導過太子功課,故太子對他十分有禮。
溫聲道,“楊夫子不必顧忌學生在此,盡管處罰。”
方秀甯拉拉春芽,“你,猜,罰什麼?”
“軍棍?”
方秀甯無語,你們就知道軍棍。
她又問薛林昭,“大,大老爺,說呢?”
薛林昭看了她片刻,方道,“不知道。”
很薛林昭式的回答,毫不意外。
楊夫子,“今日所有人,明日上學後去我那裡領罰抄,包括孫耀臣。”
“罰太輕了。”春芽失望。
“真的嗎?”方秀甯話音才落,隻見那群學生一個個踩到狗屎的模樣。
包括方秀薇。
春芽,“……”一個眼神确認,不學無術的二世祖們。
學生們都已被年輕夫子帶離。
隻餘方秀蓮領着妹妹在給太子告罪,在給夫子道歉。
太子垂眸看着方秀薇的臉卻在笑,“你二姐姐的脾氣倒是都被你占了。”
“回殿下。”方秀薇一張口,方秀蓮便忙伸手去拽她。
可惜沒拽住。
方秀薇道,“換方秀甯來更會打得他滿地找牙!”
“住口!”方秀蓮低呵,跪地道,“家妹初來王城不懂規矩,是臣之責,請太子殿下降罪!”
太子隻問,“詩集呢?”
方秀薇伸手找身邊之人要,卻見那人猶豫一瞬,最後還是拿了出來。
太子接過來随手翻着,狀似無意問,“這是你的夫子?”
方秀薇緊緊握着對方一隻手,“是,是臣女的夫子。”
“叫什麼名字?”
方秀薇猛地擡起頭,卻沒有回答。
“回殿下,家妹夫子名宋渠心。”方秀蓮滿腦門兒汗。
“女夫子倒是少見。”太子問楊夫子,“國子監可是要請幾名女夫子?”
“回殿下,是的。”
“嗯。”太子卻再不提這事,“詩集我拿走了,你們也回去吧,方秀薇,以後不許再随意打人。”
方秀薇莽撞歸莽撞,也知道太子這是有意偏幫,不然榮德侯今日不會輕易放過她,便識趣謝恩。
方秀甯瓜子嗑完,拍拍手上的灰。
薛林昭道,“回去吧。”
夜色漸起,她們回去的時候營地中宮女在點燈。
這場地亦由聖巡監布置,宮燈層層疊疊交錯,點起來十分漂亮。
宮女穿梭宴席間,在每一張桌案上放兩盞油燈,造型别緻,似蓮葉亭亭。
方秀甯好奇多看幾眼,崔姨提醒道,“夫人當心燙手,若是碰翻了燈油濺出來要起火的。”
“薛……薛……”
春芽心領神會道,“将軍與人談事去了,您有事吩咐奴婢。”
正啃點心,卻見一人到面前停下,是太子的近衛統領。
“薛夫人,殿下有請。”
順着他手指方向,不遠處一桌上,太子和司徒銘都在,還有兩個老頭兒,在一起看什麼。
其中一個她還記得,好像叫什麼柳大人,方秀蓮上司。
春芽和崔姨一邊一個扶着她過去,才看清。
他們看的是那本詩集。
“還請夫人幫忙看看,這詩集用的是何種紙?”司徒銘将詩集遞過來。
入手有些分量,是線裝書,封面紙張較厚實,燭火下能看出是黃色紙張。
方秀甯坐下,緩緩翻動。
“這幾張,是宣州楊記,檀皮紙。”她撚了撚,“有些,年頭了,十幾年。”
柳大人點頭。
繼續翻,“這張,看這個蠟,至少二十年前。”
這東門傑或許一邊收集滿意的紙張,一邊寫詩,因為是線裝書,可以後補紙張進去,直到如今沉甸甸一本。
甚至還有一張被燒過一角的……
柳大人道,“硬黃紙,工藝極其複雜,且需窖藏數年陳化,具體制法已經失傳。你們看,透光看,這冰裂紋,有書雲‘硬黃透之,若冰河乍裂,星漢隐現’,了不得啊,這定是當年宮裡出來的。”
“傳聞前朝宮中存紙的倉庫被燒毀,隻有少數民間大家手中存有一些,但當年那個年代,制箋人人喊打,想必誰也不敢拿出來,甚至怕惹禍上身,還有私下焚毀的。故現存于世紙張是少之又少,已是有市無價。”
柳大人說着有些可惜,心疼得直搖頭。
然後才發現,所有人都在看他,包括太子。
他口中燒毀倉庫的,不正是太子祖先?
柳大人,“……”冷汗連連,已經想要跪地讨饒。
“好,好厲害。”是方秀甯眨巴眼睛,滿臉崇拜。
凝滞的氣氛似乎松動,另一位老大人及時開口道,“這頁紙最小,定是原紙已被燒毀,隻能裁下這一點來用以書寫。若當真是硬黃紙,或許是前朝宮人出逃之時自宮中帶離,流落民間,被東門傑意外所得,素聞薛夫人巧工,依薛夫人之見如何?”
方秀甯還在對柳大人刮目相看,刮目又相看。
太子見薛琳昭不在,主動擔起照顧她的責任。
介紹道,“這位是欽天監監正,烏大人。”
方秀甯胡亂點頭咧嘴笑了笑,“大人,好。”
在場無人會挑她的禮。
“好,好,薛夫人客氣。”烏大人女兒也是她這般年歲,故十分和藹。
方秀甯指尖緩緩摸上那張燒過的紙,對着燭台仔細觀察半晌。
最後搖搖頭,“我沒,沒見過,柳大人,好,好厲害呢。”
柳大人滿臉驕傲謙虛了幾句,緩緩念出這首詩的名字,“《火劫哀》?寫大火的詩,配燒過的紙,倒是應景。”
樹林深處,薛林昭身影隐在樹木之間。
她面前有人道,“這是那本詩集其中一首,可能與蘇家有關,屬下将其抄錄下來。”
那人遞過來的紙上寫着一首詩:
大火熊熊吞巷陌,殘墟寂寂掩哀歌。
焦痕處處埋冤魄,冷燼堆堆覆血波。
昔日歡顔随焰沒,今時故事有誰呵。
人間聚散如飄絮,枉死冤魂怎奈何。
那人道,“《火劫哀》,标注乃文祯二十二年作。”
薛林昭臉色一沉便要離開。
那人又忙道,“方家三小姐并非有意一再沖撞将軍夫人,她自幼受娴夫人教導,在某些事上難免偏激,屬下已經在想辦法糾正,還請将軍日後可以看在屬下效忠多年的份上……”
她道,“屬下願以數年獎賞和後半生功績換方秀薇一命。”
薛林昭收起那首詩,隻道,“若她當真清白,自會無虞。”
宴席上。
方秀甯翻到最後一頁,一張紙差點滑下來。
烏大人也咦一聲,“沒有裝訂?”
那是一張白紙。
方秀甯将書放下,取出那張紙。
借着燈火,柳大人念道,“子向書途意莫頹,身康體泰樂無哀。火逐紙墨情歸處,望爾征途錦繡開。”
開頭寫的是,贈吾兒。
司徒銘聲音沉沉,“大人們可認得字迹?”
烏大人神情也嚴肅起來,他伸手示意方秀甯遞給自己。
仔細研究片刻,嚴謹道,“臣見過東門大人寫的文章,确實像他手筆,這是留給東門傑的絕筆信?”
“叮囑東門傑好好讀書,望他身康體健生活無憂,未來錦繡……”柳大人也道,“确像慈父所言。”
烏大人畢竟有兒有女,一時頗為感慨,“火逐紙墨情歸處……親父絕筆,那東門傑怎麼可能舍得燒。”
“看,看得清,楚麼?”
方秀甯正拿起一盞燈欲伸過來。
她想幫幾人照亮,可這小小一方桌案圍着數人,此刻又皆湊在一處,有些擁擠。
方秀甯靠過去之時撐着桌案的一手按在盤子上,滑了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燭台脫手。
在幾人陡然縮小的瞳孔中。
燭台掉落,徑直砸向那張絕筆信,掉在桌案上。
燈油傾灑,整張紙登時被火焰吞噬。
司徒銘反應極快倒上去一杯茶,但火已借油勢,無濟于事。
“燒……燒了。”罪魁禍首緩慢眨眼。
烏大人眼疾手快将一邊的詩集拿起來,隻抹着腦門兒慶幸放得遠。
柳大人直拍大腿,“哎呀!東門傑都沒舍得……哎呀,薛夫人啊……”
見太子冷着臉掃來一眼,柳大人想到自己才被罰的俸祿,頓時不敢再說話,隻心疼看着那跳躍的火焰。
他們這裡幾位大人物聚着,本就引人注目,此時更是當場起火。
紅紅火火也不是這麼個火法兒。
甚至連皇帝也注意到了。
太子近衛安撫道,“諸位大人莫慌,隻是紙張燃燒。”
自家夫人闖下大禍,春芽摟着她後退,心說偏偏這個節骨眼将軍還不在。
很快,就在火苗轉小之時,有人驚道,“這紙怎麼,一點沒燒壞啊!”
又有人叫道,“那是什麼?紙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紅色的。”
司徒銘率先将紙拎起來抖了抖,上面僅有的一點小火苗熄滅。
隻見原本字迹的下方,赫然出現一個紅色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