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瀾沒本事當面和姚寶櫻對峙,因為他好像,病了。
昨夜先落水、再被劍挑破肩頭,今日趕路不歇,夜裡淋雨,大腿舊疾發作……種種意外趕湊到一起,讓站在城隍廟廊庑下的青年文官滿面蒼冷,雙唇也失了血色。
文士袍沉甸甸地裹覆,濕透了的衣物蔫哒哒地貼着他的肌膚,一陣夜風吹過,張文瀾頭腦昏昏,不知這身上瞬間疊起的片刻戰栗感,是冷還是熱。
而他站在廊下,竟然能清晰地聽到廟殿正屋那被關押少女中氣十足的叫罵聲——
“張文瀾你是狗屎!”
“你敢不敢來見姑奶奶?”
張文瀾面無表情地想:南蠻子身體真好。
同樣折騰兩日,他遍體忽冷忽熱。而她那聲調婉約的高嗓門,隔着破門漏窗,淅瀝雨簾,竟然能清晰傳到自己耳邊。
既然張二郎這種文弱書生都能聽到女俠的叫罵,那向張二郎彙報如今情形的幾位侍衛,自然聽得更清楚了。幾個侍衛有些尴尬,悄悄擡頭看張二郎,卻見郎君靠倚着斑駁廊柱,神态慵懶,竟看着心情不錯。
郎君這唾面自幹的本事,讓人頗為敬畏。
一個侍衛看到張文瀾眼皮下的烏青,不禁再勸他去休息。
張文瀾這才回過神,慢吞吞:“那個和姚寶櫻同行的少年人,可是走遠了?”
如今跟在張文瀾身邊的人手,都是這幾年陸陸續續到張府的。換言之,在張文瀾定居汴京前,無人了解郎君的過去。眼下他們還沒查出少女的身份,自家郎君就如此清晰地道破姓名。
不愧是“仇人”。
一侍衛答:“走遠了。我們的暗哨親眼看到他爬過那道山溝,往城裡去了。”
張文瀾唇角無意識地向下壓了一下,這是一個他習慣的表達厭惡的神情。
這個神色極淺,衆人未曾琢磨,已聽到張文瀾恹恹吩咐:“調一半人手跟蹤那少年,一直跟到查清那少年的身份為止。我要知道他的籍貫、出身,過去高就,如今所求,他是怎麼到姚寶櫻身邊,姚寶櫻憑什麼和他形影不離。”
“形影不離”幾個字,壓得非常重。
張文瀾又繼續:“剩下的人手再調一半,在周圍巡察,看是否會有江湖人士出沒,試圖救姚寶櫻。”
張文瀾眸色幽黑:“天下戰禍連年,江湖俠客已潛行許久。我要看看,姚寶櫻是要做什麼,怎麼敢來汴京。”
自三年前,他和姚寶櫻不歡而散,他百般打探追尋,都不能找到姚寶櫻的片刻蹤迹。起初的擔憂、心虛、不解,随着伏低做小也換不回來的回頭,日漸變為了怨憤、恨意。
既然姚寶櫻氣性大得絕迹江湖,憑什麼三年後,她突然出現在汴京的杜員外府上?
她是為了什麼?
反正不可能為了他。
張文瀾頭腦昏沉,額頭發燙,短短幾句命令吩咐下去,他已沒了氣力。他忍着自己想去按壓大腿痛處的動作,聽到那冷風苦雨後的少女怒罵聲,再次感受到幾分剜肉般的暢意。
越是痛,越有“她回來了”“别想逃”“困住她”的現實清晰感。
這不是夢。
長青正沿着斷了一半廊木的長廊走來,準備向張文瀾彙報安置姚寶櫻的結果。聽到張文瀾一下子将人手派出去那麼多,僅在身邊留下了幾人,長青難免一驚。
長青縱到張文瀾身邊:“二郎,刺客雖稱不上武功蓋世,可在她這個年紀,已是很了不起了。郎君隻留下數人看押,萬一那刺客使詐……”
長青難免想到昨日杜員外府中,姚寶櫻如何哭啼作秀,騙他開門。至今想來,仍滿是唏噓。
張文瀾瞥他一眼:“我親自看押,難道看不住她?”
長青:……你對自己的武力水平沒有數嗎?
張文瀾已甩袍負手,朝着關押刺客的正堂走去:“你安排侍衛,開始審問她,我在外旁聽。”
長青想起來一事,跟上張文瀾:“對了,那刺客大吵大嚷,說要見二郎。”
張文瀾腳步一緩。
長青在他面上窺到一種極為扭曲的神色。
那神色,帶着一股沖動,穿風掠雨,讓張二郎步伐加快;卻也帶着一股畏懼,讓張二郎加快的步伐變得趔趄。凄風苦雨斜斜吹拂,落到青年涼透了的眼中。似想通什麼,青年的神色,漸漸越來越僵,冷靜至冷漠。
張文瀾笑一下。
輕柔極了:“憑什麼?”
——憑什麼,想走就走,想見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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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寶櫻,不值一提。
她什麼也不算,可他要熬她——
“将欲翕之,必固張之;将欲弱之,必固強之;将欲廢之,必固舉之;将欲取之,必固與之。”
他要留一個人,自然要鑄造新的牢籠。
想要她放松警惕,必先棄之,誘之,縱之,反複之,最後……一舉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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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姚寶櫻嗓子嚷得冒煙,也等不到張文瀾的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