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回到汴京張宅的張文瀾,清理傷口并洗漱後,他守着一盞燈,獨自待在書房中。
文房四寶皆齊整地置在案頭,張文瀾散着發,披着松垮道袍,歪斜在書桌後,盯着書桌上的十來封書信出神。
張二郎在外形象,通常一絲不苟清正端然。無論汴京官場如何評價他,他們也要承認張二郎的端正巍峨、如竹如松。
隻是私下裡,張文瀾似乎與世人見到的模樣不太一樣。
例如此時,剛吃了藥的張文瀾兩手支颌,垂着一雙微狹的眼眸,将那十來封書信盯得快要破洞後,他終于懶洋洋伸手,提起一信封,打開燈罩,将紙張遞到了燭火前。
跳躍火星快要燒到張文瀾的手指,吞沒信封上的收信人——
“櫻桃”。
櫻桃花開,時間已過去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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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待的時光總是化作周遭的浮雲光影,擾人心神。煙雲是她,草木是她。
便是擡頭看到遠方汴京城樓在夜火下朦胧的剪影,張文瀾都會時不時想到當年,少男少女相攜入汴京,如土包子進城,打量着這座曾被戰火所毀、在新朝建立後重新修葺的雄偉城池。
關系最好的時候,他曾許諾她,待他一朝青雲直上,便攜她去金明池賞花,去艮嶽喂魚。
汴京的繁華應有他們的一席之地,而這理應不難。他雖年少稚嫩初入官場,但隻要大兄回來、隻要他與大兄重逢……
金明池的花,到底沒有看到。二人便決裂了。
三年前,姚寶櫻與他争執之後,一去不回。他欲攔她,被她打斷腿。他拖着受傷的腿出城,奔出京城,想尋她片刻蹤迹。可是人微力薄,縱他使盡手段,天地間竟好像從未出現過一個叫“姚寶櫻”的女俠。
張文瀾隐約記得她提過她的師門。他既然見不到她,便嘗試着與她的師門寫信。甚至怕她讀不懂,他撐着張家對自己的懲罰,堅持寫白話——
“我錯了,先前争執是我不對。你想救的那幾個人,我已經給他們錢财、安置好他們了。”
“我腿疼,還發了燒。你力氣還是那麼大,不知道收力一點。”
“你回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到最後,得不到回複的信件内容越來越短,隻剩下冷硬單薄的字力透紙背——
“你還回不回來?”
憤恨的冷漠的質問,依然無人答複。
張二郎再未提筆寫過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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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火舌即将舔上張文瀾的手指時,他吃了痛,才收手,往後歪靠回太師椅上。
火舌吞沒了“櫻桃”二字。
張文瀾俯着眼低笑出聲——
三年前,“你還回不回來?”
三年後,“這不是,回來了嗎?”
細數往事不過是擔雪填井,不知餍足。不如毀去。
既已回來,便應被誘着,一點點入樊籠,食欲果,償我意,再無逃脫的可能。
燭火擦在窗紙上,張文瀾倏而起身。發絲落在頰上,再與寬松的道袍一道被燭火拖曳着,在書桌前投出葳蕤流動的影子。青年眸心若冰火交融,他鋪開宣紙,狼毫蘸足濃墨,在雪白長宣上一揮而就——
“二八佳人體似酥,
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
暗裡教人骨髓枯。”
最後一筆“骨髓枯”墨汁過濃,在紙上化出長痕,一徑朝紙外蔓延而生。
然後筆朝外一丢,“咔擦”一聲脆響,狼毫丢在了剛進門的長青面前。
長青吃驚看着地上的狼毫,出色的目力讓他一眼看到了宣紙上那龍飛鳳舞、張揚肆意的字迹。那樣筆墨深重的字迹,墨汁郁郁,可見寫字人的愛恨深沉。
長青擡眸,看到張二郎一手支颌,淡着一張臉。青年面白眸黑,清幽幽,目光卻不聚,漫無目的地看着被燒毀的信紙灰燼。
這真像一個欲妄纏身、情緒失控的怨鬼。
長青不敢多看,低頭:“城外追殺郎君的那些刺客,已經被悉數抓捕。屬下審問出來,刺客出自高家——那個下月初、便要與郎君結姻的高家。”
兩家彩禮已納、良辰已定,隻待新嫁娘入府,卻生了這種事。
再加上突然出現的姚寶櫻姚女俠……
長青擡眸,偷窺郎君,看郎君是否有悔婚之意。
張文瀾沒有。
張文瀾目光依然漫無目的,像是和空氣說話:“高善聲帶着妹妹來汴京掙功名,文人風雅傲骨铮铮,原來也會私下做這種事。既然有這麼一樁事,那便不會隻有一樁事……再審。在婚宴前,我必須知道高家在和什麼人做些勾當。”
長青“嗯”一聲,一闆一眼:“還有,大郎依然不贊同二郎下個月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