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隻餘下滴滴答答的雨聲。
覃喬是故意把傘遞給他的,就是為了證實心中的猜測。
隻因她想起之前陳嘉樹幫她奪回手機時,從垃圾桶旁走過,卻對地上她的手機毫無反應;還有那天他幫那位顧客取泡面,翻找時的動作毫無章法,像是看不清包裝上的顔色。
傘柄被陳嘉樹攥得更緊了些。
這些年他瞞住了所有親戚、朋友,可今天,這個秘密卻被一個幾乎陌生的女生一眼看穿。
她不僅看穿了,還毫不避諱地當着他的面問了出來。
陳嘉樹心裡泛起難以用隻字片言解釋清楚的情緒,有驚訝,有不安,甚至有一絲莫名的釋懷。
或許正因為她是陌生人,她的直白反而讓他卸下防備。
——她不會用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關懷語氣,也沒有很刻意的避開他的問題。又或許是因為她的說這話時沒有一絲嘲諷或憐憫。
總而言之,他沒有太多不舒服。。
喉結緩慢滑動兩下,他問,“你怎麼知道的?”
話一出口,他旋即明白過來,不由得輕笑一聲。
一個人是不是在生氣,或者是不是在忍着,即使看不到臉,也能從語氣、動作、呼吸節奏,甚至是沉默的方式中感受到。
陳嘉樹顯然并沒有生氣,笑聲中更多是輕諷。
覃喬輕舒一口氣,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起自己的困境,“我沒别的意思,隻是覺得……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走。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我沒帶傘,而你剛好有傘。”
陳嘉樹沒接她的話。
覃喬,“對了,你住哪裡?”
靜默許久,陳嘉樹淡漠地回,“流虹街,佳佳超市旁邊。”
覃喬主動發出邀請,“好巧,學校東門就在那兒,我經常從那裡進出。要不我們一起?反正順路?”
陳嘉樹這次的沉默讓覃喬覺察出他在考量她這個提議。
她向他保證,“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隻是我沒帶傘,剛好你有傘,我們可以一起撐。你要是覺得不方便,我走後面也行。”她繼續說下去,“我不會占你太多位置,傘你撐着,我跟着你就好。”
陳嘉樹站起身,把手機塞回口袋裡,他撐開傘,覃喬兩步上台階到他左手邊,兩人并肩站在傘下。
傘不大,但足夠遮住兩人,覃喬與他保持了一點距離,避免讓他感到不舒服。
覃喬把電腦包換到左手,右手舉起手機,光線筆直地打出去。
那一束光淡淡的,雖說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但對陳嘉樹來說……不然他也不會把自己困在這裡。
黑暗總是讓人恐懼的吧。
覃喬先一步邁下台階,陳嘉樹聽到她的腳步聲,也跟着邁下一步,覃喬唇角一彎,覺得他很能體會别人的意圖。
之後兩人一前一後默契配合着,節奏和步調保持一緻。
在快到地面時,陳嘉樹腳下一滑,身體往前傾。
覃喬眼疾手快,用拿手機的手,在他身前擋了擋,“小心!”
陳嘉樹穩住身形,低聲說道:“謝謝。”
覃喬口氣輕松,“沒事,這台階有點滑,我們還有兩級就到地面了。”
她松開手,依然站在他身側,手機發出光束始終照在台階上。
陳嘉樹經常走這段路,他知道台階大概有多少級,下樓後該怎麼走,但擋住他腳步的黑暗,讓他即使知道前方的路,也不敢貿然拔腿,但有人帶路就不一樣,她像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他,前面安全。
安全到達平地,陳嘉樹還是覺得有必要對她再說一聲謝,“多謝。”
“不用謝。”覃喬回道。
走出一段路,覃喬閑問,“對了,你平時晚上出門都怎麼走的?”
“平時我晚上不常出門,網吧的夜班是下午六點到第二天早上六點。以往也不會有路燈都跳電的情況,而且通常我随身會帶一隻強光手電筒,今天不知是掉了還是忘了。”
人在尴尬或是緊張時,話會變多,陳嘉樹意識到的時候,已來不及來不及收嘴,隻是語氣到最後變得愈來愈僵硬。
少女敏銳察覺他的變化,适時收住話頭,不再打擾他。
這種方寸感,讓陳嘉樹淺吐一口氣。
行走途中兩人裸露的手臂偶爾相觸。
陳嘉樹的手臂散發着溫熱,每當碰到覃喬微涼的肌膚,那溫差都會讓他下意識地繃緊手臂肌肉。
覃喬垂着眼睛,屏着氣息,注意力隻放在電通打出的光束上。每次輕擦過的暖意,就像凜冬拂拭冰面的陽光。
“前面有輛電動車!”覃喬伸手虛攔了一下,“往這邊走兩步。”
陳嘉樹順着她示意的方向邁步,手臂不經意間又與她碰到一起。
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外傘外下着,地面有水坑,有時連覃喬都沒看出來,兩人踩着水窪過去,褲管都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
道路上不時飛馳而過汽車,繼續走了有十分鐘,剛好一輛汽車行駛過去,燈光從臉上晃過時,覃喬往陳嘉樹臉上斜視一眼。
他臉部緊繃繃的,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隻因為剛才絆住一塊凸起的路磚,險些撲出去。
也怪她提醒不及時。
“你知道宋青岩嗎?”覃喬突兀地開口,“他去年在網絡上挺火的,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攝影師,他的每幅作品都令人驚歎。今年他來我們學校,我采訪的他,他也有夜盲症。”
陳嘉樹腳步一滞,覃喬繼續說,“他以前從來不拍夜景。因為夜盲症,他覺得黑暗是一種障礙,甚至是一種詛咒。直到有一年,他在F國旅行,和朋友外出時,随手拍了幾張夜景。當時他根本沒抱什麼期望,隻是覺得既然來了,總要留點紀念。”
“回到酒店後,他打開相機,發現那張照片竟然拍得特别美。黑暗中的燈光像星星一樣閃爍,城市的輪廓在夜色美輪美奂,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感。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黑暗并不是他的敵人,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靈感。”
陳嘉樹側眸看她一眼,盡管什麼都看不見,“我對藝術不了解,沒聽過他的名字。”他短暫停頓,“但聽起來這位攝影師很有……魅力。”
“是啊,他确實很有魅力。不過,我覺得他更厲害的是,他能把别人眼中的‘缺陷’變成自己的優勢。夜盲症對他來說,反而成了他創作的靈感來源。”覃喬說,“從那以後,他開始嘗試拍夜景,甚至專門研究如何在黑暗中捕捉光線。他說,夜盲症讓他更懂得珍惜光,也更懂得用心去‘看’。”
“把缺陷變成優勢……聽起來很不容易。”陳嘉樹低念道,手指摩挲着傘柄。
他恍然想明白,為什麼自己不厭煩她的‘沒話找話’。這個女生很會引導别人,很會讓人敞開心扉,而且是用一種讓人很舒服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