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荞嗫嚅着說:“我想去翠袖坊找大郎,不過我怕他混勁上來了又打我,這才想讓你們陪我一起去。”
她之前來如意館時曾見過沈度的身手,想來有他陪自己去,元大郎并不敢造次。
燕環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卻又看在采荞如今的窘迫狀上止住了念頭。她不确定梁照兒是否會答應采荞這個無理的要求,畢竟這是兩夫妻間的私事。
梁照兒深深看了一眼采荞,最終還是歎了口氣道:“那…我們便陪你去走一遭,不過這日子總歸還是你自己過的,倘若你自己不立起來,誰都不可能幫你一世呀。”
想着采荞的身世,梁照兒最終還是軟下了心。一個不記得自己原籍何處,生辰是什麼時日的女子,若他們這些做朋友的也不幫襯着些,日子真真是難過了。
沈度不着聲色地打量了采荞一眼,其實他心底并不贊成梁照兒和燕環去幫忙。其一是因為她們并不清楚元大郎犯渾究竟犯到了什麼程度;其二是因為若真與元大郎起了什麼口角争執,并不知采荞在她們與自家夫婿面前會選擇哪一端。
人性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玉梳思忖道:“既然如此,那你們便随着元家娘子去一趟吧。不過至少得将李瘸子留下,不然便沒人做飯了。”
梁照兒笑着說:“等打了烊再去也使得,總歸也沒多久了。”
想來元大郎在翠袖坊也要再待上不少時辰,總不至于還沒等到他們打烊便按時回家吃飯了罷?在翠袖坊什麼都不做,隻是與姑娘們喝酒作詩,這話說出來隻怕傻子都不信。
正好這幾人都還沒去過翠袖坊,聽見梁照兒的提議也都紛紛同意了。
梁照兒心中也對翠袖坊有幾分好奇,好不容易穿過來一遭,能進一趟秦樓楚館也算是開了眼了。
燕環卻瞪了他們一眼,不忿道:“你們還以為那裡是什麼好地方不成,外頭看上去是溫柔鄉、銷金窟,内裡都是女子的脂粉淚砌成的牆。”
衆人皆滿臉歉意地望向燕環,确實不好在她面前表現出這般模樣。
“好了,我沒生你們的氣。”燕環沒繃住冷臉,一時間又笑着現了原形。
比起那些小心翼翼不敢在她面前提起這遭事的人,又或是表面看上去對她還算友善,背地裡卻又诟病她從前之事的人,她倒更喜歡如意館裡頭的這些朋友們。
證明他們确實沒将她從前身陷煙花之地的事情當回事。
燕環又仔細地同他們講了些翠袖坊的事,“……不過娘子們要去,還是得喬裝打扮一番。”
本朝雖說民風開放,且秦樓楚館中不僅有女倌人,也有不少男倌人。但清俊小倌并非為娘子們所設,而是通過模仿女子來服務男性顧客。這些男倌人又稱象姑,象姑們多半都是未到青春期的少年,被要求内着女裝外罩男衣,可以營造出陰柔之美。
朝中不少官員皆認為男性出賣色相是對男性地位及尊嚴的莫大侮辱,轟轟烈烈地要鼓搗出禁令和懲罰,可這股風氣還是未能制止下來。
眼見玉松和沈度二人聽得津津有味,玉梳和梁照兒幾乎異口同聲道:“你們在想什麼呢!”
玉松聞言面皮罕見的紅了,沈度卻摸摸鼻尖道:“嗳,這不是聽故事麼,我可沒有龍陽之好。”
待到打了烊,燕環替采荞和梁照兒兩人裝扮了一番便預備出門。李瘸子這幾日心情都不算好,被幾人拖拉硬拽了一番才跟着出去。
他在路上還道:“哪有掌櫃的帶一幫夥計們上青樓去的?再這樣下去,我不會被你們整的晚節不保吧!”
梁照兒悠悠道:“你們男人不都是成群結隊地一塊去,如今還裝上羞了。”
沈度和玉松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慌忙解釋道:“我們從未去過。”
采荞聽着大家說話,緊繃着的心弦慢慢放松下來。談笑間,衆人便走馬來到了翠袖坊門前。
隻見翠袖坊前立着兩根雕刻精美的梁柱,大紅燈籠高高挂起。本朝繼承了前朝舊風,文人愛好狎妓,又因為重文輕武的思想,在百官之中推崇豢養歌姬、娛樂消遣的風氣以此削弱官員的政治野心,故而青樓場所分外繁榮。
翠袖坊選址在揚州城最繁華的東關巷一帶,往來人群不少,其規模和熱鬧程度可見一斑。
幾人跨步進了前廳,裡頭裝飾富麗堂皇,正當中還設着一個小型舞台,供藝妓們在上頭表演。牆上挂着吳道子的八十七卷神仙圖,匾額題字有道是“绮月佳夢”。
老鸨見他們一群人進來,私以為是個大單,連忙堆着笑上來介紹。據她所言普通娘子“點花茶”僅需五貫,頭牌娘子“擺台面”就略貴些了,得一百貫起步,若需過夜留宿還得再加二十貫,至于酒水茶飯之類的席面再另算,不過可以便宜些。
望着老闆比出來的手勢,梁照兒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這打折跟去買豪車送五塊錢代金券有什麼區别?如今她一年賺的錢來翠袖坊消費都不夠看的,難怪采荞一聽元大郎流連翠袖坊便這般坐不住,不隻是不喜自家丈夫在外亂來,實則也是普通人家壓根沒這麼多錢供他亂來。
燕環從後頭袅袅出來,輕喚了一聲:“柳媽媽。”
老鸨見是燕環,面上笑意更濃:“唷,這不是咱們燕丫頭麽。從前疼你一遭可算沒白疼,離了家還知道給媽媽帶客人回來。”
燕環聽到這話,垂下眼皮。柳媽媽疼她,不過是因着自己能給她賺銀子,這麼些年不說上千兩,百兩銀子鐵定是有的,就連自己走的時候,贖身錢也交了萬餘貫。
她淡淡說:“今日前來是尋一位熟人,聽說他也在這。”
柳媽媽問:“誰啊,讓我知道了往後也好盡心待着。”
燕環将采荞拉到前頭來,采荞不敢看柳媽媽的眼神,将頭撇到一邊說:“元家大郎,喚做元新知。”
柳媽媽聞言嫌惡地瞥了采荞一眼,“原來是元家大郎呀,正巧你們來了,若和他關系好趕緊替他将賬結了。沒錢還好意思在我翠袖坊白吃白喝,專點人吃花茶,貴的都點不起!”
采荞聽見柳媽媽這般說元大郎,心中極為不舒服,作勢便要上前與柳媽媽理論,卻被梁照兒抓住。
梁照兒小聲說:“這些地方都養着仆役打手,你若與他們起了沖突實則不美,忍忍就過去了。”
燕環也說:“找你男人是正經事,旁的别管了。”
柳媽媽引着幾人繞道進了中廳,元大郎正醉倒在桌上,還攥着右邊姑娘的手不肯放。那姑娘面色為難地看了柳媽媽一眼,雙唇一開一合,發出“哦”、“啊”之類的聲音示意柳媽媽幫她脫身。
柳媽媽立刻将元大郎的手拿開,又抓起桌上的酒杯往元大郎臉上潑,“還不快起來。”
元大郎雙眼迷蒙地從桌上爬起,見采荞站在自己面前,滿臉不悅道:“你到此處來做甚麼?”
柳媽媽不屑道:“元郎君,你今日倒該銷賬了罷,昨日便同你說過了,你說今日便拿銀子出來。若是拿不出銀子來,我也隻好扣下你在翠袖坊倒夜桶做工還錢。”
“正好你來了,拿些銀錢出來。”元大郎對着采荞頤指氣使道。
方才柳媽媽這番話讓元大郎下不來台,何況采荞帶着這麼多人一同來,在這麼多人面前丢了面子更讓他心中不忿。
采荞面色為難道:“你欠了多少銀子?”
柳媽媽見采荞是這裡頭主事的人,連忙湊上前來,“替他抹個零,五兩銀子,快些給來。”
采荞道:“現下沒有這麼多,不如打了先欠條,等回去了再送來。”
柳媽媽不肯幹,“哪有這樣的規矩,若是你們不肯再送來了,我又去那裡尋你們?”
元大郎一巴掌掄上了采荞的頭,“錢呢?老子賺的錢哪去了!”
采荞被他打的一個趔趄左右搖晃,一時間天旋地轉朝前撲去,額頭磕到了桌角上,頓時鮮血如注。
梁照兒連忙上前将采荞扶起,叱道:“你這沒骨頭的男人,她替你還錢,你還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