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決定好要不要還手,就感到腦門一涼,她被戳得失去重心,腳下不穩直接跌倒在床上。
裴序輕飄飄說了一句:“不是因為你。”
葉起忙坐起身,就見他揣着手,老神在在地坐在榻上。
她茫然地“啊?”了一聲。
裴序:“你知道長公主嗎?”
葉起回過神來,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隻聽說長公主行事肆意,活得極為潇灑。但和薛文慕這件事又有什麼關系?
“公主好美男,府中面首多如過江之鲫。他們為争寵使出的手段五花八門,不乏一些下作的……”
他頓了頓,淡淡道:“薛文慕自小親近長公主,越是漂亮的男人在他眼裡越低賤。”
葉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就聽裴序又重複一句。
“所以不是因為你。”
葉起呆了呆,低賤?有人會單單因為别人長得好,就覺得别人低賤嗎?
她有些茫然,忍不住回憶和薛文慕在一起的那年,想從記憶裡找出能證明曾經的戀人不會如此的證據。
但如何搜腸刮肚,想起的也是少年溫柔的眉眼和弱不禁風的身體。
那時兩人不過十五六歲,她每次去找他,唯一關心的便是今天小慕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吃藥。
然後她帶着他到處爬樹,兩人在樹上聊彼此身邊的趣事。
她給他講江湖傳聞,他給她看皇女和公主送的新奇玩意兒。
快樂嗎?怎麼會不快樂。
可那段日子除了快樂,好像也沒有其他印象深刻的記憶。
除了最後那一天……
裴序擡起頭,她深陷回憶,雙眸泛着溫柔的光,唇角明明勾着,卻讓人覺得憂傷。讓人實在忍不住,想知道……
“你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又為什麼離開他。”
他的聲音輕得像陣風,剛問完又懊惱道:
“是我唐突了,你不用……”
葉起從記憶中回神,突然有一種一吐為快的沖動,飛快說道:“因為我喜歡他,因為我不喜歡束縛。”
裴序動作一僵,緩緩轉過頭。
她有些出神,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飄過茫茫的原野,掠向望不見盡頭的葫蘆藤。
十三歲比武大會得了魁首,結果被關禁閉一年。
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紀,葉起那一年快要被憋死了。
好不容易熬到十四歲,葉飛白一放手,她就像脫缰野馬,誰也關不住。
天南地北地跑,哪裡有熱鬧就往哪湊。
也學那些大俠的,路見不平一聲吼。
李青淩和李青顔,便是她吼的時候認識的。
她交了新朋友,去峨眉山做客。卻逢重陽,剛上山便遠遠看到登高祈福的皇族。
靜華師太忙不過來,就把青淩和青顔叫走了。
她煩那些王公貴族,為避開他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尋了棵樹睡覺。
山中寂靜,鳥鳴清脆,花香淡雅。
本是個睡覺的好日子,結果耳邊開始有微弱的聲音,一直不停擾人清靜。
“你是大俠嗎?”
“為什麼睡樹上?”
“怎麼上去的?”
“你沒有家嗎?”
葉起豁然睜開眼,沖樹下憤憤道:“吵死了!我有家好不好!”
結果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蒼白得快要透明的少年。
少年露出虛弱的笑,輕聲道:“真好,我就沒有。”
他話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
葉起一見把人弄哭了,慌忙跳下樹,也沒注意到少年衣裳有多華貴,拉着他的手哄道:
“沒事沒事,沒有也好,省得被人罵。我師傅罵人可難聽了!”
她在心裡對葉飛白說了句師傅莫怪,見少年還在哭,眼珠子一轉,抱着他就往樹上飛。
輕功因為從小淘氣被葉飛白追着打,練得是出神入化。
坐在樹上放眼望去,盡是蒼翠的樹和明豔的花。
再多的不開心,看到這些也會忘掉的。
看着少年呆愣的眼神,葉起得意極了。
什麼樹能睡又能看到好景,她早就摸出經驗來了。
也是被葉飛白趕出家門後練出來的。
“你好厲害,可以教我嗎?”
“你這小身闆太弱啦,學不來。”
“嗚……”
“但是我可以帶着你爬!一樣的!”
“我、我叫小慕,你叫什麼?”
“葉起。樹葉的葉,起床的起。”
葉起頓了頓,輕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他嗎?”
裴序低垂着眼不去看她的笑,一句“為什麼”不知為何堵在喉間。
她講述的那些年少純真的往事,距離這一刻不過幾年,他卻覺得仿佛隔着十年二十年那麼遙遠。
無法觸及。
他啞聲道:“為什麼?”
“‘一葉随風起,千山自在行。’他作了這句詩,說我的名字就像風,可以去任何地方。”
年少的心肆意放縱,恨不能一夜跑遍地北天南。大人們總是愁眉不展,為什麼不能安靜一些,踏實一點。
當這些話又來自親近的人,就連她也忍不住感到一絲絲孤單。
這時卻有人說,他明白這顆心為何總是躁動不安。
葉起的唇角忍不住勾起,眼眸點點笑意散如群星。
“雖然隻有半句,但我可喜歡了。”
裴序猛地擡頭,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驕傲,霎時間瞳孔緊縮。
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掌心扣出血仍不覺痛。
四周景物倏然變幻,風聲狂嘯帶他回到多年以前。
炎熱夏日,蟬鳴擾人,午後陽光暴烈。
他剛練完一套刻舟十九式,渾身淌着汗,便聽到師傅笑道:“序兒,來給師傅這幅畫題首詩。”
彼時所學未成,出府不易。
隻有随茂王去寒山寺和少林時,遇到忘智和忘憂,能和二人或對詩或辯經,以此為趣。
于是師傅有了新作,便愛叫他題些詩句。
少年擦着汗應了一聲,上前先施一禮。
裴星瀾緩緩展開畫卷,檐下涼風習習,吹得宣紙輕輕晃動,也消散了熱意。
少年認真觀摩畫卷。
青山連綿起伏,霧氣氤氲,山間點綴着幾棵楓樹,紅葉如火。
近處是靜谧的湖水,其上一條小舟輕漾微波,湖面倒映着山影與天空。
舟前一片落葉随風漂浮在湖面上,沿着水流的方向,向山野遠去。
裴星瀾笑道:“應公主所托而繪,名字便叫《秋山一葉圖》”
葉。
那個像活猴一樣到處竄,讓他找不到機會還錢袋的人……少年眼尾輕揚,脫口而出:
“一葉随風起,千山自在行。”
裴星瀾眼睛微微一亮,少年卻突然安靜,他等了片刻,疑惑道:“下半句呢?”
鳳眸閃過一絲極淺的羞赧。
“孤舟聽水序,萬裡載光甯。”
那是少年作詩以來,唯一的一次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