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鎮坐落于姜國最北的邊疆,從鎮上再往北行十三裡,便是一片荒蕪的黃色沙海。
陽光炙烤大地,鎮中的房屋多為低矮的土坯建築,街道不是葫蘆藤或者松溪鎮那種光滑的青石闆,而是窄而彎曲的土路。
一陣風過,塵土飛揚,偶爾還能見到幾匹駱駝或馬匹緩慢走過。
于是無論在天南海北,都一定要修得富麗堂皇的萬兩錢莊,在此地便格外鶴立雞群。
錢莊門前的石獅子糊了一層黃土,也無人打理擦拭。
進了大堂,盡是金器銀飾,因為古玩字畫怕風沙侵蝕,所以并無擺設。
大堂中心兩塊檀木匾額,皆是燙金大字:
誠信為本。
财通天下。
算賬的案台後,幾個穿着赭紅色長袍的大夥計百無聊賴撐着下巴,雙目無神,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算盤。
此地的閑暇也是各處錢莊所沒有的。
“哒哒哒”
馬蹄聲漸近,夥計們眼睛一亮,撩起衣擺蹬着案台跳出去,争先恐後地往外跑,時不時還推搡兩把身旁的人。
“上回是你,這回怎麼也該我了!”
“呸!誰先迎着算誰的!”
“我都快數清地磚多少塊了!這回讓給我!”
風沙輕揚,油光水亮的黑馬前蹄撲騰着仰頭長嘶,急停在石獅子前。
馬上翻身而下一個勁裝男子。
男子從懷中掏出個巴掌大小的梨花木盒,也不看來的是誰,伸手遞去交代了一句:“貴客的紅花麒麟竭,仔細着熬。”
說完便縱身上馬,抽鞭離去。
腿最長的那個在前頭,得了木盒面上一喜,撒丫子就往回跑。
其他人剛反應過來,那人的腿已經閃進大堂了。
衆人唉聲歎氣,見實在攬不上活,背着手搖頭往回走,幹脆聊起這幾日最大的稀奇事。
“要我說,紫金貴客就是不一般。麒麟竭多貴重,每天流水地往這送。”
“咱們鎮上多久沒迎過紫金貴客了?還是這般神仙的人物。”
“可不是,那兩位往我眼前一站,大太陽都沒這麼晃眼。”
有個年紀小些的,好奇道:“他們整日不出門,也不無聊嗎?還有哇,我上次去送飯,瞅見那位姑娘滿臉通紅,頭發濕漉漉的,也不知是在做什麼。”
他說完隻見師哥師姐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卻沒有一個解惑的,更加迷茫了。
“啪!”
小戊“哎喲”一聲捂住腦門。
“妄議貴客,小心年底不給紅包!”
小戊一見是掌櫃的,立即讨饒,趕忙自告奮勇說今日送飯的活計全包了。
何掌櫃一瞅他眼珠子滴溜溜轉,也不戳破,倒真讓他去廚房候着了。
其他人正幸災樂禍呢,一見今天的活兒又少了一樁,當即鬼哭神嚎地,直言掌櫃的偏心,把活兒給小孩。
何掌櫃眼風一掃,哼笑道:“讓你們不攔着小孩,還看人家笑話。”
大堂如何哀嚎一片,隔音效果不錯的客房是半點沒傳來。
客房整體質樸,牆上是漠北特有的獵鷹紋飾,桌椅闆凳,日常用具,一應俱全。
床鋪也是樸素的暗青色,叫人看了便覺得死闆呆滞。
唯有一扇錦紋屏風,算得上華貴。
屏風前,一襲白袍的男子攏袖靜坐,清隽宛如寒月,似在閉目養神。
屏風後,雕花浴桶裡的水暗紅若血。
葉起鼻子以下全泡在桶裡,散開的長發海藻似的飄在水面,再配上那桶血淋淋的水,遠看非得吓死幾個膽小的。
她忍不住想打哈欠,又想起來嘴巴在水裡,隻好仰起頭再打。
葉起從小閑不住,好動不好靜。泡了這幾天,雖然也知道不到時辰裴序不會讓她出來,但實在無聊,于是試探道:“姓裴的,能不泡了嗎?我昨天按着,後背一點也不疼,肯定全好了。”
裴序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牆角的滴漏,不答反問:“晚上想吃什麼?”
葉起眼睛亮了亮:“烤羊腿!”
漫不經心的聲音便飄了過來。
“那就再泡一刻鐘。”
葉起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縮回了桶中。
熱氣蒸騰,藥香彌漫,浴桶中的人臉頰被蒸得通紅,看着水面飄起來的藥材,微微出神。
那日她和姓裴的到了天山外的小鎮,剛尋了家客棧換上薄衫,就見幾個七大門派的人從村口經過。
于是隻來得及給師傅和雲渺鎮去了兩封信報平安,兩人便快馬加鞭直達甘霖鎮。
不會有人想到,天山事件中心的人,此刻遠在姜國的邊陲小鎮。
葉起無聊地吹了個泡泡,看着血紅的水花,暗暗搖頭。
幾日前兩人一到甘霖鎮,她便迫不及待要進沙漠,結果被姓裴的拉住,說要先養兩天傷。
她第一反應是他的劍傷,當即滿口答應,結果可好,整天讓她泡在什麼紅竭花麟的水裡,不到時辰不讓起來!
擱在以前,哪怕是脊背被刀砍劍劈,第二天也照樣打架。
如今不過一點淤血紅腫,就費勁巴拉地泡勞什子藥浴。
泡得天天熱死了,還不能說狠話撂挑子!
因為前兩天她實在不耐煩嚷嚷兩句,姓裴的立即低頭不理人,要不就垂着眼尾幽幽地看着她,好像她在欺負人一樣。
葉起默默歎氣,輸給死對頭不算,如今連硬氣點的姿态都擺不出來,簡直丢人。
好不容易挨過最後一刻鐘,葉起起身時,被熱水蒸騰的紅臉,又紅了紅。
每次泡完還要檢查傷勢,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趕緊擦過身子,先穿好褲裝,頭發攏到胸前,兩條胳膊套在中衣的袖子裡,将衣物堆在前身,光露出個背,慢慢地挪到屏風邊上。
葉起面朝裡站着,清了清喉嚨,通紅着臉小聲道:“姓裴的,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