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匈奴族怎樣了呢?還虎視眈眈着漢朝的領土嗎?
遠在江南的父兄們如何了,大哥還喜歡耍花槍嗎?二哥還貪戀女色嗎?
她沒意識到自己近日有多嗜睡,居然又長長打了個盹,支在桌上,一手撐着腦袋,陷入了昏黑的夢鄉。
*
陳阿嬌的母親,館陶公主劉嫖是窦太後的親生女兒,當朝皇帝的同胞姐姐,身份極其尊貴,榮寵無數。
當年的時局動蕩不安,可漢室的風谲雲詭,劉嫖的明争暗鬥,全都吹不進未央宮北阙的深宅大院。
現在的阿嬌,總是會夢到那個她回不去的宅子。
而那時生長在母親庇護之下的阿嬌,卻總是時時刻刻做着馬上要離開這一方天地的夢。
宮城好大啊!
遠比她們長公主府大得多。
蹒跚學步的阿嬌捏着劉嫖的手,盯着上面鮮紅的蔻丹左看右看,又擡頭望向那朱紅色的宮牆,隻覺得娘親指甲上的顔色遠比這宮城鮮豔的多。
宮中的路實在是太長太長,阿嬌踮着腳,怎麼也望不到頭。
“阿嬌,你看,你以後就要住在這裡頭,要做皇後,做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沒有人能阻斷你的前路,沒有人能奪走你的榮華。”
劉嫖抱起剛剛記事的阿嬌,望着重重關閉的宮門,喃喃自語。
“你要記得,生活在這世上,不争不搶,就隻有死路一條。”
阿嬌紮眨着眼睛,努力瞪着面前的大門看,好像想從中看出點什麼門道來。
可惜,除了斑駁掉漆的門,她什麼都沒看到。
可是娘親,門關了,這條路不就不能走了嗎?
——這條路已經死了。
回去的路上,她咿咿呀呀,想跟阿娘說,如果前路已死,應該回頭還是翻牆呢?
可惜阿娘不懂她是什麼意思,還抓着她的手,強硬地問她,宮裡的列為皇子你最喜歡誰?喜不喜歡劉榮哥哥?
阿嬌不知道劉榮是誰,可是手又被阿娘鮮紅的指甲捏痛,隻能淚眼汪汪地說喜歡,才總算把自己嬌嫩的手腕救了下來。
這一問像是開閘的天河水,以後她每逢入宮,都要有人問她喜不喜歡。
喜不喜歡太後,喜不喜歡皇上,喜不喜歡劉榮,喜不喜歡……
喜歡的,都喜歡的。
這兩個字如同那天重重關閉的門,把她一個人圍困在其中,又如同救命的咒語,次次救她于水火。最後,無可避免的,在唇齒間泛濫成災。
所以,見到楚服的時候,應該說什麼呢?
她應該感謝阿娘的賞賜。
所以在劉嫖第一次問起楚服這個伴讀丫頭是否貼心的時候,阿嬌甜甜地笑了起來:“喜歡,喜歡的。”
喜歡,她都喜歡。
阿嬌現在長大了一些,顯露出和娘親一樣美麗的容貌來。
肌膚如雪、明眸善睐,就算不施粉黛,也依舊是出塵絕世的美豔。
她那麼聰明,娘親教的東西一學就會,漸漸不知天高地厚,對于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還為了多年來積攢的小聰明沾沾自喜。
于是志得意滿,堅信在這種不痛不癢的“争搶”中,隻要喜歡宮裡那些人,再讨好他們,讓宮裡所有的人喜歡自己,就一定能做下一任皇後。
可是楚服和宮裡的人不一樣。
和所有人好像都不一樣。
阿嬌身邊并不是沒有貼心的丫頭,更有許多從小服侍她的嬷嬷們。
她堅韌、快樂,生生不息,高高的眉骨顯得整個人都憂郁異常。明明穿着和别的丫頭一樣,可是阿嬌卻能在她身上聞到一種草木開花一樣的溫熱香味。
這樣的不同催着阿嬌的心裡開出來一個小小的嫩芽,和以往都不相同,她想,如果楚服也喜歡我就好了。
“楚服,你長的真好看,我好喜歡。”女孩眉眼彎彎,随時随地都颠倒着這一句話,“就像……就像劉榮哥哥喜歡我的那種喜歡!”
劉榮哥哥喜歡她長得好看,她也喜歡楚服長的好看,因此這個詞是理所應當的。
“……奴婢不敢。”楚服給她研墨的手微微顫抖,有些惶恐,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又重又快,磨的墨汁四濺。
這很明顯不是喜歡,也不是因為喜歡而過于歡喜。
“啊,你不喜歡我嗎?”阿嬌擡筆蘸墨,心不在焉地抄寫着《詩經》。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阿嬌有點苦惱,從她的表情裡品出來一點詞不達意的味道,遺憾像是泡過了頭的茶一樣,帶着苦味湧到了她的喉口。
她覺得委屈。
她讀過了太多詩詞歌賦,空泛辭藻翻湧在她的舌尖,卻拼不出一句區别于平常她最常說的“喜歡”,卻又萌生于喜歡、高過于喜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