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有些醉醺醺地笑起來:“這酒怕不是皇兄登基前,我拉着你的袖子要你挖出來給我喝的,也算了結一件夙願。”
皇帝在栗姬的侍奉下喝着滋補湯,微笑着看向兩人,倒真像是個關心手足的好兄長。
阿嬌從沒沾過酒,更不喜歡應對宮裡這樣的場面,隻能悶頭吃着眼前的宮宴。
說是宮宴,但大部分都迎合着皇帝老兒那陳舊的口味,其實并沒有太後宮裡吃的好。
而且每一道都是一點點,隻有頭幾道味道尚且說得過去。
她生怕母親空腹喝酒要胃痛,小心觑着台上皇帝的臉,還是扯了扯劉嫖的袖子:“娘,喝多了燒胃,你吃點飯再喝。”
梁王大約确實是有些醉意,居然把頭轉向了阿嬌,若無其事地笑道:“你娘千杯不醉呢。還從沒見過她喝醉過。”
說完,他想是想到什麼,撫掌大笑起來:“你是她女兒,想必酒量也了得。張公公,不如給阿嬌也倒上一杯,如何啊?”
宮宴上大言不慚,使喚皇帝身邊的大太監?
這梁王哪怕是醉了,做法也有些過火了。
阿嬌的臉色慘白。
卻見着那張公公毫不猶豫,墊着小腳拿來了一個精緻的琉璃酒盞,放在自己面前,滿上一盞烈酒。
她幾乎是下意識就想要擡手,把那酒盞掀翻在地。
張公公看出她想要做什麼,肥膩的手伸出來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的手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從腰間抽出長鞭之時,聽見這太監不懷好意地低下頭,精明的眼珠子轉着圈:“陳姑娘,這可是匈奴使臣送來的琉璃盞,珍貴異常。倒入酒液,可有七彩之色,可不是一般的好東西呢。”
像是在說——好東西。賞你了。别給臉不要臉。
梁王像是看不到母女兩人的表情,自顧自地說道:“皇姐還不知道吧,前幾日,匈奴使臣來見,曾經求娶的可不是什麼公主,而是阿嬌這位……小郡主呢。”
阿嬌雖然是郡主,可豪門世家講究的就是女子閨名深藏閨中,怎麼可能知道她的名諱!
下午,那個侍奉綿陽公主的嬷嬷奇怪的笑容,忽然就說得通了。
原來匈奴打了勝仗,要求娶皇帝的親外甥女兒呢。恐怕那些嬷嬷們也見過她的畫像了。
張公公很會見色行事,梁王開口的瞬間就松開了對阿嬌的桎梏,退回了皇帝的身邊,像是方才什麼都沒做過一樣。
轉眼間隻剩她一個人,站在燈火通明的殿中,接受着衆人目光的審視。
該怎麼做?
阿嬌一隻手按在長鞭上,另一隻手像是被那些目光所操控着,擡起手伸向酒杯。
她早已習慣了對母親、對皇室的上位者言聽計從。
現而今,幾乎無法反抗。
劉嫖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幾乎瞬間明白了過來。
她擡起醉眼,死死盯着皇帝身邊的栗姬。
栗姬的唇邊挂着端莊的笑,一眨不眨地回望過來。
像是在說,你能奈我何?
梁王像是不滿意當前的現狀,拱火道:“皇兄愛惜自己的外甥女,分外心善,沒有讓你遠嫁他鄉,你說,你該不該敬皇兄一杯呀。”
阿嬌咬着後槽牙,拿起了酒杯。
“我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劉嫖驚愕回頭,看到綿陽公主居然站了起來,笑道:“臣女以罪臣女之身,被陛下封為公主,臣還沒向陛下謝恩。”
說完,她大踏步走向阿嬌面前,擡手奪走那杯匈奴來的琉璃盞。
那裡面的酒猛的晃動,撒到了阿嬌的手背上。
綿陽公主對着她笑,眼睛還是那樣溫柔、那樣水汪汪,像是一隻無害又純良的綿羊:“若以梁王之言,臣女也當感謝阿嬌讓出和親之位,我才能将功補過了。”
她轉過身,對着皇帝盈盈一拜:“臣女一拜,祝願天子與太後日月同輝,聖壽無疆。”
擡頭一飲而盡。
皇帝被如夢似幻的燭光簇擁着,整個人如同要立地成佛一般漠然。
他興許想說些什麼,卻又在綿陽公主的動作中失了聲,饒有興緻地盯着她。
她并沒有停下,而是搶過張公公手上的小酒壺,給自己再次滿上,再次對着皇帝拜下:“願以臣女血肉之身,永絕兵戈,百姓安居樂業。”
說完,她續上了第三杯:“祝我大漢海晏河清,山河永固。”
“臣女定不負陛下囑托,維護大漢和匈奴的和平,造福漢朝百姓……”
那樣柔軟的人,靈魂原來這樣堅毅。
滿座寂靜。
沒人能想到,綿陽公主居然在宮宴上如此慷慨激昂,也無人不知她這三個願望一個也成不了真。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難道就能抵擋住匈奴的千萬鐵騎來犯不成?
她那一席綠衣,在融金一般的大殿中、草木凋零的秋天裡那麼生機勃勃,最後在阿嬌的眼睛裡化成了晃動的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