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霜帶走了京觀原本的模樣,人們也慢慢忘卻了那個八年前昙花一現的姓名。
但是陳京觀忘不掉,他等這一刻很久了。
……
翌日清晨,一夜的雨後雲層不再如前幾日般壓抑,可依舊不見太陽的蹤迹。
天剛泛青,雍州城邊一隊車馬從昌用商行出發。同時,一支部隊自平州、淩州跨過了敬安山。
早在半年前,昌安營的軍戶造冊上就開始有人被除名。
因為來辦的人是陸家小爺陸栖野手下的桑柘,而那些人多是退伍失孤的鳏夫和寡婦,主管的人便沒有多問。
時至今日,當這一萬人出現在雍州邊界時,陳京觀多年的謀劃才現了雛形。
“少将軍,平遠軍所有将士一萬零七十三人,聽您調遣。”
打頭的男子是這支隊伍的将領,鬓角處已盡染霜白,他見到陳京觀立刻下馬行禮,将手上的雨水擦了擦,從懷裡拿出一份信遞給他。
“這是陸小爺給您的信。”
陳京觀拍了拍眼前人的肩,道了一句“辛苦”,伸手接過那封信。
信上隻有寥寥數筆,落筆處卻盡顯蒼勁。
“從此,北梁再無這些人的姓名。”
這一仗,陳京觀不能退了。
“直至此時,各位依舊還是自由的。想要走的,我會讓栖野還給你們戶籍,至少,你們在北梁還有一口飯吃。如果留下了,今後你們隻有一個名字,平遠軍。”
陳京觀此話一出,原本連夜行軍有些疲憊的兵士都揚起了頭,目光如炬般盯着說話的人。
為首的将領偏過頭看着陳京觀。
說起來,他兒子若沒上戰場,應當和陳京觀一般大。
“我們是北梁的軍戶,生來隻有打仗這一個選擇。陸将軍是好人,可他救不了我們。如今您和陸小爺給了我們這個機會。這場仗,我們打得心甘情願。”
旁邊的兵士齊聲附和,依稀間,陳京觀能聽到他們壓抑在喉嚨裡的哽咽。
北梁是軍事起家,預備役人員是國家的第一資源。
北梁開國皇帝打下北梁七城後,将在籍士兵全部入了軍戶,一代為兵,世代為兵。
軍戶家的兒子,到了一定年歲便要入營,連軍戶家的女兒,也隻有嫁于士兵和自己入伍兩種選擇。
最初的軍戶制解決了北梁開國局勢不穩的困境,讓許多為北梁賣過命的人有了口飯吃。
随着北梁的發展,軍戶制卻成了對這些人最大的限制。
他們的存在,更像是這個軍事國家大肆侵略後的印迹。
将領口中的陸将軍,是與北梁如今的掌權人元衡,一起謀劃八年前吞并東亭之戰的陸晁。
他出身軍戶,但官路亨通。如今自己是北梁的昭武将軍,長子可承襲爵位,次子也可自行擇業。
自北梁實行軍戶制以來,隻有陸晁用一身的傷和累累軍功換了自由。
“好。”半晌,陳京觀緩緩開口,“承蒙各位信任,平遠軍今日成軍,來日,各位都是功勳!”
語畢,陳京觀擡手示意,部隊便開始向前行進。
他等着前頭的人走遠了,拉住自己身邊的将領,将自己的平遠軍令給到他手裡。
那人本想要推脫,卻被陳京觀壓了下來。
“董叔,這軍令隻有您能受得。”
被叫做董叔的将領原名董輝,他前半生為了北梁鞠躬盡瘁,最後隻落得個滿門忠烈的牌匾,現如今再穿上這身盔甲,他心裡思緒萬千。
“您放心,我們怎麼出去的,我們怎麼回來。”
陳京觀聽得出董輝語氣裡的決絕,他挂起笑輕輕搖頭。
“咱們今日,不是去打仗,是去救災。”
董輝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嶺揚江洪水,南魏皇室見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最初我與你們說的,是我要去阙州讨一個說法。可如今,我想先救救曾經于我有恩的鄉親。咱們手裡的刀,殺得了仇敵,也當得了英雄。”
陳京觀說這話時,董輝想到了第一次見他的情形。
“您是少将軍,我們隻管聽命。”
董輝朝着陳京觀深深舉了一躬,翻身上馬走到了隊伍前頭,将軍令傳到了各個分陣。
至此,平遠軍自雍州起勢。
之後半個月,陳京觀與董輝各領一隊人馬,分别從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将馬車上的糧食分給災民,幫着各地自發形成的救援隊伍搶救還活着的百姓。
後來他們裝備不夠了,就徒手在泥漿裡挖。
雖未打仗,可也是滿手鮮血。
等着雍州和廊州的災情基本控制住了,他們動身去了廣梁最南部的盛州。
因為地處廣梁平原南部,嶺揚大水裹挾着廣梁的土一起彙進了盛州,盛州的盆地結構承受了所有泥沙的襲擊。
家住在半山的人有幸躲過一劫,最下遊的人多半都随着洪水飄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現在家裡還有燈的都點着,就為了給活着的人留個念想,如今這陸地上水天一色,那點點煤油燈與天上的星星彙成一片。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達要洩洪的消息後就開始着手搬家,但他為了防止鄉民暴亂,全然隐瞞了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還可以及時撤往廊州和雍州,南部的人卻因沒有官令無法進入阙州。
洪水發生倒灌的時,盛州的幾個小村落幾乎無人生還。
“少将軍,那幾個南邊的村子還去嗎?”
董輝跑到了陳京觀旁邊,原本墨藍色的盔甲裡襯讓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
他剛給幾個失溫的小孩灌了些姜湯,吩咐手底下的人繼續去搜幸存者。
“去,咱們去看看阙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