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進入崇明正殿,有些在記憶深處的畫面突然照應上了眼前的情狀。
陳京觀記得自己來過大殿,是和蕭祺栩一起,來看姨母。
那時候他大概六歲,牽着堪堪能走六皇子,陳頻和蕭霖在書房談事,他便領着蕭祺栩坐在門檻上看地上的螞蟻。
那時候他覺得這小東西如此脆弱,一不留神就死在他人腳下。可後來,他覺得那螞蟻是南魏最厲害的。這崇明大殿,隻有它可以來去自由,其他來這的人,就連蕭霖,都多少留下了些什麼。
那之後,他也沒有再見過那匾額上的“承乾嗣坤”四個字,姨母死了,就連父親都很少再進那書房。
“少将軍,皇上和蔣丞相在内廳議事,您怕要去偏殿稍等片刻。”
陳京觀不怒反笑,看着來給自己傳話的内侍,他的服飾是要比那日來的更華貴些,連手裡的拂塵都鑲了翠玉。
“公公,有件事不知能否問你一句?”
陳京觀盯着内侍的眼睛,那内侍确實更懂眼色,立刻伏下身,将身子往陳京觀處靠了靠。
“在你們阙州人眼裡,如何看待我這雍州鄉野長出來的地痞流氓?”
内侍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個,一時間也不知要如何回答,隻能裝出為難的樣子保持謙卑的姿勢。
“那我換一個問題,你們骨子裡的傲慢,究竟源于這上面那位,還是旁邊那位?”
陳京觀說着,眼睛就朝側面的長公主居所望。
南魏如今形勢,明面上是蕭霖當政,可衆所周知,他背地裡有一個封号崇甯的長公主提着線。
他們是同母姐弟,也是前朝最不受寵的皇子和公主,但故事的最後,蕭霖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而崇甯住到了離主殿最近的威岚坊。
當時與他們争奪的人,如今轉世恐怕都能再等朝堂了。
陳京觀之所以想要大費周章回到這阙州,也是因為他沒看懂他這位姨夫。
有些話他想要親自問,他想要親眼看看那位父親信了半輩子,最後卻親手将他送入敵營的人。
外界都傳蕭霖是靠着崇甯才得到了這個皇位,這位置是崇甯用心血替弟弟和自己謀的出路,其中算計不得明說。可隻論史書上對那場奪位之争的描述,陳京觀覺得崇甯稱得上上乘的謀士。
那蕭霖呢?當真就是崇甯手裡的提線木偶?崇甯有屬于她的不甘心,難道蕭霖沒有?同樣是皇子,他不可能沒有貪慕過那個位置。
如今世上的污名都扣在崇甯頭上,那場仗的收獲貌似也落在崇甯頭上,可陳京觀覺得不盡如此。
蕭霖不是蠢的,至少陳頻對他的評價是藏巧于拙。
陳頻看人很準,他願意相信蕭霖,那蕭霖勢必有他自己的長處。
要想找到陳頻真正的死因,陳京觀覺得隻憑那降罪書上的玉玺是不夠的。
權利的兩頭系着蕭家的姐弟,這麼多年他們安穩搭台唱戲,演着不露破綻的雙簧,人人都覺得明面上的人是傀儡,可陳京觀覺得他們的關系遠不止于此。
蕭霖扮演着什麼角色?這是陳京觀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
不過蕭霖讓他安然進了阙州城,想必他至少沒認出陳京觀的真實身份,又或者說他認出了,卻打算用這身份做些别的。
陳京觀又轉頭望着眼前的内侍,那内侍不敢回答這掉腦袋的話了,隻能打趣着試圖岔開話題。
其實那内侍當差這麼久,也是頭一次見提着佩刀上殿的,素日就是功成的大将也要着朝服來見蕭霖,迄今為止隻有陳京觀一個穿了一身馬隊的衣服就來了堂前。
“宣陳京觀觐見!”
正殿裡傳見的聲音如及時雨一般,内侍長出一口氣,賠着笑臉喜盈盈地望着陳京觀,後者隻看了他一眼,撩起袍子大步流星向前走。
如今行制的崇明殿主殿分四部,皇上日常辦公在正殿和内廳,側面有偏殿兩處,左邊供來人休息,右邊供事務司處理日常奏章和案卷,後面有内室一座,是皇帝平日休息的地方,至于最後一處,是宣威坊。
那是南魏開國皇帝創設的,專門用于懲處犯了罪的官員。
因其設在這崇明殿裡,既能起着警示的作用,又方便将淩遲的大臣直接由後門送出去處理了,所以每逢皇帝單獨召見,朝臣總是懸着一顆心,生怕哪句話說錯,便出不去這富麗堂皇的宮殿。
内侍害怕陳京觀再刁難自己,步子一刻不停地引着他往長階上走,與陳京觀前後腳擦身而過的,就是南魏當朝宰相蔣铎。
此人是現在南魏朝局裡的風向标,他站在那邊,那邊就能站到最後,究其根本,或許還是因為他背後是長公主崇甯。
但二人的關系究竟如何,這整個南魏也隻有他二人自己知道。
明面上,蔣铎是崇甯引薦入朝的,也算知遇之恩,可背地裡蔣铎充當着什麼角色,始終是崇明殿一樁秘聞。
陳京觀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好笑。
崇甯當真編排了一出很好的話本子,她面前人影憧憧,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崇甯穩坐釣魚台,看着魚池裡的遊魚争個你死我活,最後再将他們一網打盡。
當初她就是這樣的手段才赢得了奪位之争,而現在的陳京觀連這些表面的人都沒看懂,對于崇甯,他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此刻,蔣铎前腳邁出崇明殿,宣威坊裡便擡出去一個。
蔣铎從陳京觀身旁過去時既未出聲也未與陳京觀有任何接觸,仿佛眼前的人不存在一般。等蔣铎走近了,内侍便迎上去谄媚地問候,換來的也隻有趾高氣昂地戲谑。
陳京觀對此不以為意。其實在來之前,他以為阙州的人都該如此對自己的,像夏衍一般能稱自己一句少将軍的,才應是稀奇。
崇明内殿平海的身份不能進去,陳京觀便示意他留意些門口的情況。那内侍要迎平海去偏殿,他沒做聲,就立在龍紋柱旁看他腦子裡想象過的畫面。
“進來吧。”
崇明殿的門應聲關上,整座大殿隻剩下陳京觀一人站在内廳門口,他隔着繡簾遲遲未動身。
“怎麼,當真要我将你請進來坐我的位子?”
裡面的人語氣輕浮,繡簾前還立着一塊屏風,透過兩層細紗,陳京觀基本看不清坐在椅子上的人。
“您說笑了,若要坐,半年前我就自己進來了。您高歲,不勞您大駕。”
陳京觀就立在門前出言不遜,蕭霖也沒惱,從椅子上起身向門口走來,他走得越近,陳京觀臉上的表情也就淡然。
其實要說蕭霖的模樣,陳京觀已經記不起來了。
那日他沒等到蕭霖從書房出來,而是由内侍帶到了康樂坊,也就是他姨母先皇後溫淺的宮殿裡。後來要說見,或許就隻是臨走時在馬車上與剛到康樂坊的蕭霖擦肩。
同樣,于蕭霖而言,陳頻獨子陳景豫,已經死在了自己下令放的那場大火裡。
“那我倒好奇了,你那日登臨阙州卻不入崇明,今日進了崇明又不入内室,怎麼,看不上這塊地方?若是如此,你為何還要費盡心思讓我請你進來,你這一出所謂何意啊?”
蕭霖的話聽不出情緒,又或者他本就沒有帶任何情緒。他說完,繞過屏風,又掀起最後這層繡簾。
眼前的人比陳京觀想象中要老上許多,想年紀,應當和父親差不離,可看上去,卻近似花甲。
“皇上以為呢?”
蕭霖輕笑了兩聲,搬過門口的椅子坐在了陳京觀面前。
“人老了,站不住,還請少将軍見諒。”陳京觀不為所動,蕭霖也沒有理會他,“我南魏是戰時征兵制,而自陳頻反擊西芥後,常備兵力隻有六萬,還多集中在崇州、雍州和廊州三個邊境州縣,如今你一舉拿下廣梁,還能在雍州招兵一萬人,這阙州,不是唾手可得?”
陳京觀沒想到蕭霖會如此輕而易舉的講出父親的名字。他眼神閃過一絲恍惚,但很快恢複如常,微微低頭看着眼前的人。
“那皇上認為,雍、廊二州,我何故拿得如此輕而易舉?”
蕭霖當然聽出了陳京觀嘲諷的意思,他沒有正面回應陳京觀的話,而是擡頭對上了陳京觀的眼睛。
“天下早已不是蕭家的天下,這南魏,蕭家又能坐多久?可換了你,就能坐穩了嗎?”
陳京觀沒有回答他,蕭霖便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