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觀沒有直接回答穆雲山的話,他推開面前的兵士直走到了穆雲山的面前,擺出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
“我那日賭蕭霖不會殺我,我賭赢了,我今日便賭,你穆雲山也不會殺我。”
穆雲山知道眼前的人是個狠角色,隻是沒想到他能作出這樣的行為。
他平日裡多聽人說起陳京觀,在水患時覺得他有天下大義,他入了阙州,穆雲山便覺得他也不過是個庸庸之輩,愛慕權财。
可今日陳京觀的行為又讓他有了第三種認識,穆雲山此時覺得眼前的人有趣。
陳京觀見穆雲山沒有動作,心裡也松了一口氣,其實他剛才都想好了要如何拿匕首保自己一條命。
“那現如今,兩位能靜下心聽我說話了嗎?”
陳京觀退了一步,穆雲山也示意自己的哥哥放下刀。
“不知雲山兄弟,多久沒有回過家了?我指,回東亭。”
陳京觀一邊說着,一邊用眼睛盯着穆雲山,他能看到那雙眼睛裡有什麼,也能猜出那雙眼睛最想看到什麼。
“各位何以上山為寇,我陳京觀明白,所以不想大兵壓境,為的就是不讓這世上再多幾個穆氏兄弟。可廊州的糧我也一定會送出去,這既是軍命,也是人命。”
穆雲山早就聽聞陳京觀除卻那身功夫,這張嘴更是厲害,如今他一開口,便讓穆雲山知道了他還是那個少将軍,而不是蕭霖封的定遠将軍。
“我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是因為陳某之願是黎民福康,海晏河清,我想憑我這三分力氣搏一個改天換日。此外,”陳京觀停頓了一下,“我想要的答案,隻有蕭霖能給我,同時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
陳京觀言辭懇切,他沒有明說自己的目的,但是穆雲山聽得懂他的意思。
“你想用他的手重振南魏?你能有多大把握?你指望喚醒一個裝睡的人嗎?”
穆雲山打量着眼前的人,手裡還握着陳京觀那把精鐵鍛造的長刀。
他的話讓陳京觀微微勾起嘴角。穆雲山最後那句話乍一聽沒什麼稀奇,可陳京觀瞬間知曉了他的意思。
穆雲山與陳京觀一樣,對于蕭霖在這南魏朝堂的角色不置可否。
陳京觀擡頭對上了穆雲山的眼睛,此刻他對這位被迫為寇的謀算家起了興緻。
穆雲山的确不簡單,他若能歸己所用,縱使不能成為尖刃,卻也是良師益友。
“我從不打算将複興之任委于他人,我求的是一個名正言順,我不想做亂臣賊子。如若他不做,那我便做,無論如何,我既然到了這個位置,斷不會成諸位口中屍位素餐之人。至于蕭霖是假瘋癫還是真愚昧,我不知道,這也是我的問題。”
雖說在場的人都聽着,可穆雲山很明确陳京觀的這番話指向自己。
當他聽說曉山被抓時并沒有顯現出如穆遠山一般的慌張和憤怒,他沉吟片刻望向了桌上那張印有“昌用”名号的行路貼。
穆雲山沒有見過陳京觀,但是他相信陳京觀不會輕易傷害自己的弟弟,至于他為什麼舍近求遠,用這諸多麻煩事來達成一個簡單的目的,穆雲山清楚,但是更想聽他親口說。
“果然,外界所說毫無虛言,我穆雲山佩服少将軍這舌燦蓮花的口才。我知道您這出戲的意圖,可我還有一個問題,望少将軍能應我。”
穆雲山側身下馬,這時陳京觀才注意到他似乎在行動上有不便。跟在穆雲山身邊的小厮想要扶他,他卻伸手推脫開了,讓陳京觀将自己的缺陷一覽無餘。
“若我們投誠,您打算如何處置我們?”
穆雲山的話将故事裡的衆人拉回了現實,原本有些發愣的匪衆開始左顧右盼。
雖然眼前的人看上去平易近人,可手握重兵的,哪一個不是狠辣的角色,如今他們礙了陳京觀的事,斷然要有所懲處。
陳京觀沉默了片刻,臉上笑意漸濃,“穆兄這是信我了?”
穆雲山沒有應答,他還在等着陳京觀的答案。
他私以為陳京觀不會濫殺無辜,也不會株連這些無奈讨生活的百姓,可萬事沒有定數,若他猜錯了,他穆雲山便不會輕易放下手裡的刀。
如陳京觀一樣,穆雲山身後的也是信任他的百姓,穆雲山領着他們上山,便不能讓他們做自己的墊腳石。
“如果我說,想讓你領着兄弟們替我跑一趟阙州,将糧食送到百姓手裡呢?”
陳京觀的話說完,還沒等他反應,穆雲山便跪倒在地,雙手捧着他的長刀,“穆雲山自當領命。”
“你不再想想?”
陳京觀的話,留下了他的命,也給了他們第三條路。
他讓他們去阙州,領了軍命的。言外之意,便是給了他們一張官令,讓他們能到阙州謀生。
“我穆氏兄弟,為的就是一個安穩日子,東亭給不了,南魏也給不了,我們便要自己去掙。如今做了山上的匪寇,是下策之選。您與我們的安排,無疑是再造之恩。”
穆雲山由陳京觀扶了起來,“我小時候生病落下殘疾,這輩子本也沒什麼指望了,幸得少将軍不棄,我穆雲山這輩子都跟着您。”
陳京觀的手扶在穆雲山的胳膊上,眼前的人比他高半個頭,可因為跛腳的緣故,他總是含胸駝背的站着,看上去少了些氣力。
……
“少将軍,此路險阻,你當真想清楚了?”
事情告一段落,身邊的人四散着走開,由穆家另外兩兄弟帶着去忙活運糧的事情。
穆雲山站在陳京觀身邊久久未動,久站後的他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但依舊撐着身子與陳京觀說話。
“你當日上山時,當真想清楚了?”
穆雲山不語,兩個人望着幾近消失的殘陽不禁失笑。
“對了,”穆雲山轉過身靠在圍欄上,“我雖然少時離家,可是在新北梁還算有些人脈,少将軍有用得到的地方,開口便是。”
陳京觀點頭,“好,絕不和你客氣。”
“不過,”陳京觀突然停頓,“你想家嗎?其實可以回去看看的。”
穆雲山望着遠處的敬安山,陳京觀看到他的喉頭上下震顫。
“我怕回去看到的不是家人,是敵人。我的家,八年前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