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十歲時參與南魏科舉一舉奪魁,卻在衆人的注目下拒絕了先皇帝為他選的所有官職,自請去做了品書官,開始在各國周遊尋書,廣收徒弟。
蘇揚辦的學堂沒有門檻,可隻需一節課便能勸退所有天資不足的學生。
他一生隻嚴厲拒絕過一個人,南魏當朝宰相蔣铎。
這個中緣由,礙于如今蔣铎的威名,連流言蜚語都不曾傳出。
十二年前,北梁放出要攻打東亭的消息,當時所有人都不以為然,這個才發家的北方小國,斷然不敢與有南魏庇護的東亭硬碰硬。
那時隻有蘇揚覺得傳言是真的。
他讓時任戶部尚書的陳頻和自己的兒子翰林學士蘇晉去想一切辦法,絕不能讓南魏參與進這場風波。
事實證明蘇揚是對的,陳頻在朝堂上聯合蘇晉與時任吏部尚書的蔣铎大吵一架,以死相逼勸蕭霖莫要插手,惹得蔣铎對其成見頗深。
短短兩年,北梁對東亭的全面進攻就開始了。那場朝堂上的争論卻不如大家所想的昙花一現。
東亭的消亡讓南魏朝堂很擔心會失去這塊阻擋北梁的盾,南魏長公主崇甯以此為由推任蔣铎接替陳頻做了南魏丞相,蕭霖對此默不作聲。
而蘇揚在北梁攻下益州時向外界宣布自己不再收徒,開始了遊曆北梁的生活。可在聲明發出四個月後,外界傳聞蘇揚失蹤,下落不明。
陳京觀記得那時的父親剛被任命讨伐西芥的參謀,他沒來及為自己的前途擔憂,卻為蘇揚哭了一夜。
之後蘇揚隕落的消息越來越多,陳頻派出的人毫無收獲,他也就死心了,領了軍令帶了兩萬人去了雍州募兵,和西芥打了一年,換了一封以皇子為質的和議書。
那書上所寫“以南魏嫡子為質,往西芥十年,換南魏和平。南魏打開國門,與西芥開始貿易往來”。信上語焉不詳的“嫡子”,原本是指那時南魏皇後周湘的兒子,南魏四皇子蕭祺楓。可崇甯在蕭霖耳邊用一句“六皇子也是嫡子”,将為質的矛頭指向了剛喪母不久的蕭祺栩。
溫淺剛死,其子就要作為工具被送出去,溫潤痛罵蕭霖無情,陳頻也不放心蕭祺栩,自降官職陪着六皇子一同為質。
而後的事情,陳京觀都知道了,他也就從陳景豫成了如今的陳京觀。
……
“先生當日為何離開南魏?”
陳京觀剛張開嘴,卻發覺自己的喉嚨早被酸澀占滿,好不容易發聲,也隻能輕輕問上一句。
“我怕死。”陳京觀感覺到蘇揚手上的力度重了些,“你父親得罪的是蔣铎,更是崇甯,他自己也知道,惹了他二人,若不能将他們一舉擊敗,隻有被其反撲的結果。可你父親并不在意,他依舊循規蹈矩的生活,我便逃到了北梁,來投靠林相。”
“先生也覺得蕭霖靠不住?”
陳京觀自然明白陳頻心中的抱負,但他更明白父親不是執拗沖動的人。若無其他因素,陳頻斷不會直接于朝堂上和蔣铎起争執,更何談不顧及朝中勢力紛争。可蘇揚有意瞞着自己,陳京觀也不想多問。
他沒有想過從任何人嘴裡得到真相,真相從來不是說出來的。
“他曾來書院尋我出山,可我無意朝堂,便引薦了你父親。那時的蕭霖還充滿着剛即位時的意氣風發,他很快與你父親相熟,也很信任陳頻。可是蕭霖似乎忘記了,他的龍椅,是踩着崇甯的血汗爬上去的。”
蘇揚提到崇甯時顯露出些許不自然,縱使他再做隐藏,陳京觀依舊看得出他的破綻。
“他們的母妃死得早,蕭娉祎從小在公主府受盡欺辱,可她早慧,憑着自己的手段在十六歲時嫁給了時年五十有餘的前朝宰相,利用宰相在朝中的權利消除了擋在蕭霖面前的所有阻礙。等到蕭霖被封太子,那位宰相不多的幾日便被發現死在家中。可那時,已經是他二人的南魏了。老皇帝年歲已高,沒過三年就薨逝了,蕭霖順其自然成了南魏皇上。”
有關蕭霖的故事陳京觀知曉一二,可崇甯的過往一直是宮中秘聞,知曉當年往事的人沒有一個能活到現在。
陳京觀看着眼前的老人,蘇揚嘴裡的話真假參半,讓陳京觀在不知不覺在信以為真,但心中的疑慮卻越積越深。
陳京觀的直覺告訴他,蘇揚與蕭家姐弟的關系不止于此,與蕭娉祎的關系更是難以言說。
“父親之死,與崇甯脫不開幹系?”
蘇揚微微點頭,此時他臉上的淚已經流盡,似乎與他的氣力一同越走越遠。
“崇甯,她還是長公主的時候我便見過她。那時候她雖刁蠻,卻沒多少心機,她欣賞我的字,我也欣賞她的畫。後來她嫁了人,我再沒見過她了。”
蘇揚說到這頓了一下,陳京觀覺得他咽下了半句話,“蕭霖雖坐皇位,但實際掌權的卻是崇甯,自她将蔣铎推上相位,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你父親隻為南魏百姓,他不在乎誰居高堂。可朝堂之上,若哪邊都不站,便是與兩邊為敵,故而事發之時,蕭霖也不救他。”
“可父親怎會輕易落入遏佐之手?”
蘇揚的話裡,陳頻是與陳京觀腦海中心心念念的父親極像的人,卻不是他。陳京觀沒有辯駁,隻是回握住蘇揚的手,後知後覺自己手心中也已經滲滿了汗。
“此事,表面是崇甯授意,實際是蔣铎的主張,他想要斬草除根。陳頻,是被直接送到遏佐部的。”
此時的陳京觀已經聽不清蘇揚在說什麼了。父親,是被自己人親手送到遏佐刀下的,僅這一句就足夠了。
蘇揚沒有察覺出陳京觀的恍惚,他繼續講着他的故事。
“陳頻和六皇子的馬車一前一後出了阙州,卻未按原本的計劃走雍州道,他們穿過霖州,走了槐州道,徑直去了騰裡沙漠。當陳頻發現不對時,六皇子的馬車已經不見了蹤影,而他剛下轎子,就被遏佐擒住。那之前的一年,在你父親參與的西芥之戰中,遏佐的長子都木,就死在你父親的劍下。”
蘇揚的話說完,陳京觀被密密麻麻的冷意占據,原本被酒精控制的神經此刻全然清醒。
如今回想那時他打聽到的“使團并未來過雍州”,倒是合理了。
陳京觀一直以為是宮裡的人隐瞞了陳頻的行蹤,方便在此處做手腳,卻不想陳頻的車隊本就未按原路線行走。
在一切的開始,陳頻就是獻祭給遏佐的貢品。
他們從未想着讓陳頻回來,隻有他回不來,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才能安在他的頭上。無論他能不能守得住六皇子,他都無法解釋擅自更換出使路線的問題。
可這已成定局的事情為何還有賠上一個六皇子?一個沒了母親又沒了母族的垂髫小兒,在他們眼中竟也有如此威懾力。
陳京觀眼裡含着淚,嘴角的嘲諷和慢慢彙聚起來的恨在他臉上畫出一條圓弧。他對蘇揚的話不盡信,對于崇明殿裡的人,蘇揚似乎在故意引導陳京觀将一切推給蔣铎,他把崇甯摘出來了,反而讓陳京觀心生懷疑。
不過無論如何,陳京觀手裡的刀聞到了血腥氣,是時候出鞘了。
“豫兒,如今你成了少将軍,我不知是否該恭喜你。我不希望你走你父親的老路。南魏早已如當日之東亭,已然是被蛀空的朽木,我不祝你功成名就,我隻希望你如你的名字一般,順遂安樂。”
蘇揚說完,陳京觀的手中突然沒了力氣,再看榻上的老人,淚痕在他臉上幹涸,久病之人,形如枯槁。隻是如今他沒了氣息,更讓陳京觀覺得恍惚。
這一夜的對話,像是陳京觀自己做的一場夢,天亮了,門口的陽光從窗戶裡透進來,可陳京觀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庭院裡的人開始為了林朝槿的婚事做最後的準備,窗戶的喜字,懸在樹上炮仗,還有林朝槿走後與屋裡中藥味混在一起的胭脂香。
“先生,你為何信我,卻又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