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陳京觀前腳送走了内侍,還沒回屋就看到了蔣铎身邊跟着的小厮。
都說仆随主子,那小厮見到陳京觀也是一臉趾高氣昂,他對陳京觀行禮時隻是微微欠身,随後語氣傲慢地說道:“少将軍,我家老爺明日在府裡擺了宴席,說是少将軍入京這麼久也沒來拜訪,他特設宴請您一聚,也當是為您慶功。”
小厮的話省去了主語,陳京觀自然知道他是在暗指自己不去請示蔣铎,可小厮的話說出來,倒惹得他發笑。
“我朝大将軍之位空懸,而丞相作為文官之首莫不是對行軍打仗的事也有研究,想與我切磋?”
陳京觀剛領了蕭霖的聖意,如今是當朝的紅人,那小厮聽他這麼一說,也斂了些脾氣,拱着手将請帖遞了上去。
陳京觀低頭瞧了一眼,見那帖子是紫紅底上繡了幾朵鸢尾花,一股鴻門宴的氣息撲面而來。
“帖子我收下了。”
小厮等着陳京觀的後半句,可陳京觀語氣裡的調侃毫不收斂,那小厮也不願意在此地搓磨,應承了兩句就往回跑。
等他走後,陳京觀望着手裡的請帖默不作聲,倒是有人悄悄走到他背後,冷不丁出聲:“我陪你去。”
“你知道是鴻門宴也去?”
陳京觀沒轉身也聽出是席英,聞言輕笑了一聲說道。但是他背後的席英沒有言語,片刻之後,猶豫着說:“那你不去了?”
陳京觀沒做聲,擺了擺手走回屋裡。
他明白蔣铎興師動衆的來請自己一趟,自然是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跳,但是他很好奇,他手裡到底有什麼底牌,能讓他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在此時請自己去。
當日夜裡,陳京觀在将入睡時聽到了外面的雨聲。
阙州晚春的雨很多,很細密,但不會下很長時間,他起身要去關虛掩着的窗戶,卻看到平海一個人在庭院裡站着。
他掩在陰影裡,穿着一身裡衣,陳京觀覺得有雨落在了他身上,但是他沒有理會,繼續擡頭看天。
“在想什麼?”
陳京觀從架子上拿了一件披風,自己裹上了外衣走了過去,平海接過披風輕聲道謝,但沒有要應話的意思。
“進了阙州後事情多了,少有時間能與你再如少時般徹夜交談,但是你開朗了許多。”
陳京觀說罷,側過頭看了看平海,眼前的人雖說比自己小幾個月,但更像是自己的哥哥。
當時甯渡剛買下他,沒過幾日江秀就領着兩個小孩跪在了昌用門口。她一邊哭訴喪夫的悲切,一邊摟着兩個小孩一個勁兒給甯渡磕頭,甯渡拗不過她,也一并将他們收下了。
從那時起,昌用裡多了人氣,平蕪每日追着兩個哥哥問東問西,平海自小話就不多,但也每次耐着性子去回答。
而陳京觀本是從小嬌養長大的,一朝經曆變故,一時間緩不過勁來,有時平蕪的問題戳到他的傷口,他就默不作聲地一個人回房間坐着。
平蕪隻覺得這個師兄脾氣有些怪,他将一切都看在眼裡,卻對這個看上去就與自己不大相同的哥哥沒什麼興趣。
起初甯渡讓三人幫着跑腿,陳京觀便展露出了小時候嬌生慣養後的脆弱,手上一點傷口,腿上擦破點皮,一瞬眼睛就紅了,平海覺得這個人不好相處。
但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陳京觀也慢慢習慣了,身上的傷多了也就不叫喚了。
平海倒是沒想到他能堅持這麼久,他以為陳京觀是哪家商會送來曆練的少爺,但漸漸發現他身上透露出的是與自己一般的氣息。
他們一起到昌用的第三年,四月裡尋常的一天,平海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夜躲着平蕪,偷偷從後院翻了出去。
陳京觀本來不想多事,但他聽到平海落地時吃痛地叫了一聲,便悄悄跟在他後面,瞧見他在牆角處生了火,手裡握着一把皺皺的紙錢,火舌在他面前竄,小雨落着沒澆滅那團火焰,倒是濕了平海的衣服。
陳京觀沒出聲,他前幾日,也在同樣的位置祭奠過父親。
不過雍州有宵禁,此時小雨淋濕了木柴,再一生火,一股黑煙飄到了長街上。
巡街的守衛慢慢摸索過來,平海沒有察覺,但是陳京觀看到了他身後漸漸靠近的黑影。
“走!”
平海還沒反應過,自己的胳膊已經被陳京觀拽住,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手上的動作并不輕,平海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順從地跟他走了。
等他們前腳離開,那堆火就被守衛滅了,守衛四下顧盼,而陳京觀将平海推在自己身後,兩個人躲在陳京觀剛站的牆角後。
那守衛沒看到人,又因是雨夜值守,草草轉了一圈就離開了。
“謝謝。”
平海的聲音很輕,說罷有些别扭地朝後退了兩步,陳京觀沒有說話,邁步就往院子裡走去,但他發覺身後的人沒有跟上來,忍不住又回頭望。
“不回去嗎?”
平海聞言搖了搖頭,又走到了那堆灰燼面前,他看着漸漸被雨水燼滅的火星,深深舉了一躬。
陳京觀望去,那是雍州城門的方向。
那一夜,陳京觀與平海說了很多,少年人藏不住心事,又碰巧遇到了和自己一般遭遇的朋友,兩人像是心心相惜的小獸,在受傷後抱團取暖。
平海大多時候依舊隻是聽着,但是慢慢放下了對身邊人的防備和偏見,等到陳京觀說出那句“我想帶他回來”,平海一愣。
十四歲的少年握緊拳頭,輕聲應了一句。
之後兩人像是突然熟了起來,陳京觀也像是慢慢找回了小時候的自己,但平海能察覺得出,他沒變過。
“師兄,你說這場雨還會下多久?”
平海一邊系着披肩的綁帶,一邊開口,但他的目光依舊盯着屋檐上滴落的碎雨,甚至有想要用手去觸碰的沖動。
陳京觀沒應聲,心裡卻應下了蔣铎的邀約。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麼等着他,但是他知道他想要得到的,得踩着這條血路去找。
這夜的雨罕見地下了兩三個時辰,淋濕了初夏,更讓周遭的溫度驟然下降,陳京觀與平海聊着,天上的明月也相伴左右。
那時朝晖将露,雲層化作細雨傾下,讓那輪月忽隐忽現。
“平海,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