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們的上書有了效果,蕭霖力排衆議撤了兵,但是也降了陳頻的職位,讓蔣铎頂替了他。
陳頻倒是對此不在意,他與蘇揚說了蕭霖的決策,蘇揚沒說話,那時候蘇晉其實已經察覺出父親的異常,但是他向來也是信任父親的,直到蘇揚不辭而别。
陳頻一夜間生出白發,但他每日還是照常去上朝,但是很少再進蕭霖的内室。
有一日蕭霖傳召蘇晉進宮,他知道自己也不免要因為那些風言風語受些責罰,可是蕭霖遞給他的,是出兵西芥的聖旨。
蘇晉做了一輩子文臣,從小在父親的熏陶下以書為伴,現如今,要讓他提刀上陣,這無疑是賜他一死。
蘇晉很絕望,但是盡量壓抑住了自己的無力感,可跑出崇明殿後他就哭了。
陳頻得知他被傳召進宮的消息後就守在門口,看到蘇晉這副樣子,大抵也知道了原因。
他接過那封诏書踏進了蕭霖的書房,再出來時,宣旨的内侍念的是陳頻的名字。
蘇晉記得陳頻臨走前隻拉着他說了一句,托他照顧好妻兒,務必保全自己。
而後他們再見面,已過了兩年。
蘇晉看着一身戎裝的陳頻上殿遞上西芥的合意書,他看上去瘦了很多,可蘇晉卻不知道該怎麼關心。
他至今都記得,當陳頻想要入列時,卻不知自己是文臣還是武将,最後笑了笑跪在了堂中的模樣。
那時候蘇晉以為一切結束了,但是有關陳頻意圖扶持六皇子上位的風聲越傳越邪門,到最後成了他通敵西芥以換取對方助力。
陳頻便又一次進了蕭霖的書房,出來時領了出使的命令,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再給蘇晉留下隻言片語,蘇晉知道他預知了自己的結局。
蘇晉的故事講到這裡戛然而止,而陳京觀腦海裡的故事已經大緻有了形狀,關于八年前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但是,蘇晉好像跳過了一個關鍵。
“您與父親都不是冒失的人,為何一定要阻攔出兵?”
蘇晉聞言笑了笑,他的手指摸着酒杯,随後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因為你父親比我更早知道,蘇揚其實隻為了他自己。”
蘇晉提起自己的父親,像是提起一個陌生人,甚至臉上染了幾分冷漠的神色。
“林均許不會直言讓陳頻舍命相勸,會發出這個命令的,隻有蘇揚。他在與崇甯鬥,或者說他隻為了與崇甯唱反調。你父親很早就意識到了,我卻後知後覺。”
蘇晉說着,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好像在給自己打氣來控訴他敬重了半輩子的蘇揚。
“我的母親曹殊是蘇揚兒時的鄰居,小時候兩家日定了娃娃親,等他們到了年歲就辦了婚事。而我母親剛懷上我,蘇揚就高中榜首,帶着我們搬進阙州城。阙州的誘惑大,風花雪月的幻想也迷了他的眼睛。他在先皇的邀約下進了宮,看見了當時還是長公主的崇甯。”
蘇晉說到這,不禁失笑,他側過頭看着床外,避過了陳京觀的視線。
“那時的父親是阙州新貴,而崇甯正值二八年華。我不知道父親與她進展到了哪一步,但是有一日我從學堂回家,隻看見母親側卧在榻上,我以為她是累了,但是傍晚父親回家叫她,卻發現她沒了氣息。那時候起,蘇揚再也不去崇明殿了。”
聽到這,陳京觀回想起了蘇揚的話,他明白了他隐瞞了什麼。
“之後蘇揚開辦學堂,我就認識了你的父親,我們一起在學堂聽學,直到蕭霖即位,他來請蘇揚進宮為相,蘇揚推薦了陳頻。可沒多少時日,蔣铎也進了朝堂。從此以後,這個朝堂就不再是蕭霖想象中的樣貌了,他被左右兩股力量牽扯着,而他的聲音就越來越小。”
“可父親,與蔣铎不同。”
陳京觀的話打斷了蘇晉,蘇晉轉過頭安撫陳京觀,他點頭道:“是不同,所以蔣铎活到了現在。”
一瞬,陳京觀的胸口隻覺得有陣陣惡寒。
所以父親的死,是因為他不願意再做像蔣铎一般的棋子,而蘇揚的逃跑,是因為他發覺陳頻打算以死破局。
“那時候蕭霖的政令還沒傳出崇明殿,就會被威岚坊拿過去先看看,一道聖旨塗塗改改三四遍,到最後隻能不痛不癢的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如若南魏如此下去,不需要多少日子,不是西邊的狼進來咬破我們的喉嚨,就是北邊的鐵騎踏破阙州的大門。”
在這樣焦灼的局面下,陳頻看不到南魏的希望,看到的隻有自己最信任的老師變成了他最厭惡的模樣。
于是他選擇了順着蘇揚的意思,然後讓他看到自己被逼瘋的模樣,吓退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他一步步走到自己挖出來的墳墓裡,換了南魏苟延殘喘地又維持了這麼多年。
“蕭霖呢?父親很信任他。”
陳京觀問道,可蘇晉卻笑了,他搖頭歎氣,說了一句:“可他誰也不信任。”
蘇晉見陳京觀怔住,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裡多了些不明其意的思忖。
“他自從發覺這朝堂是蘇揚與崇甯的紛争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不過我想,他對你父親是有愧的,所以他準許我離開了阙州,也準許你,一步步走到了現在。”
蘇晉的話點破了一切,直到此時,陳京觀明白了蕭霖對自己那種無法言說的縱容是從何而來。
或許他已經認出了自己,或許他隻是想再尋一位至交,又或許,這次是他想破局。
“既然說到這了,你可要想清楚,你真願意成為蕭霖的棋子?”
蘇晉的話讓陳京觀想到了父親。
棋子,好像大多也都是棄子。
但是如若能得償所願,即使最後身死,應該也沒什麼遺憾了。
陳京觀點頭,而蘇晉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惋惜,他沒有出言相勸,因為他勸過那時的陳頻。
他們父子倆都是一樣的人,看上去柔和,可一旦下定決心,那心硬得像石頭。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蘇晉頓了頓說道,而陳京觀已經不似第一次聽到往事時木讷,這次蘇晉告訴他的,其實是在幫他維護陳頻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過去無論從誰嘴裡聽說,陳頻好似都不是他記憶裡的父親,但是聽到蘇晉的話,陳京觀知道這世上有人如自己一般看待陳頻,始終相信他的忠勇。
陳京觀搖頭,起身扶住蘇晉,叫平蕪去尋馬車夫,但是蘇晉笑着推脫了,他給兩個小孩一人塞了一錠銀子,有些搖晃地邁着步子朝城外走去。
不過陳京觀還是不放心,便讓夏衍找了人悄悄跟着。
“蘇先生……”
夏衍站在陳京觀身邊,他已經換掉了崇甯買給他的華服,又換上了粗布馬褂,不過他覺得安心了不少。
此時他順着陳京觀的目光望,其實已經看不見蘇晉了,但是陳京觀還是試圖在尋着什麼。
“他沒醉,可他若沒醉,他就說不出這些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