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陳京觀剛回到府上,江阮就從廚房裡鑽了出來。
他那日和陳京觀從京兆府回來,邊吃邊聊談到了深夜,又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就睡在了陳京觀家中,而後幾日他吵着嚷着讓陳京觀帶他在景州轉轉。
不知為何,他這般樣子讓陳京觀想到了他賴在槐州軍營的時候。
“怎麼樣,皇帝給了蕭霖什麼處分?”
江阮手裡端着剛做出來的紅燒鯉魚,一邊迎着陳京觀一邊同他一起進到裡屋去。
這魚是昨兒他和陳京觀去湖海邊從漁民處直接買的,買回來就養在家裡的水缸裡,他從小就是江南脾胃,愛吃些清淡的。
實際上若不是他看在如今借住陳京觀家中的份上,他大概會買了鲈魚回來清蒸。
“不痛不癢,削爵罰俸禁足,就是沒貶官。”
陳京觀接過江阮手裡的盤子,江阮就輕車熟路地從架子上拿了一瓶黃酒溫着,如今十一月了,雖說阙州比澄州暖和些,可還是比不過東亭。
“蕭霖在等崇甯的反應,他這三項就那個禁足我看着有些用。”
說罷,門簾被席英拉開,一陣冷風穿堂而進,江阮等着她和平蕪進來,立刻過去将簾子掩好。
“此話怎講?”
陳京觀說着,找了個靠近門邊的位置坐下,把裡面的位置讓給了他們。
“你對蔣铎和崇甯,了解多少?我是指他二人的關系。”
江阮斂了斂身上的披風,又去爐子旁拿過來一個湯婆子抱在懷裡。
“崇甯引薦了蔣铎,而蔣铎成了崇甯控制朝堂的傀儡。”
陳京觀應了一句,但他覺得江阮的意思不在于此。而席英和平蕪聽着,眼神不停在面前的兩個人身上轉。
“你入京這麼久了,依舊隻是這麼認為?”
江阮朝雙手哈氣,然後動筷子夾了一塊魚,将它放在了自己的清湯面上,那醬汁很快就溶在了水裡。
“你有話直說,我餓了,動不了腦筋。”
陳京觀有些埋怨地應道,江阮就笑了笑接上了他的話。
“你身邊不是有個叫夏衍的把總嗎?他爬着麼快,你沒懷疑過?”
陳京觀點了點頭,示意江阮繼續。
“那就是你已經知道了其中的意思。那你覺不覺得,蔣铎爬得也有些快?”
江阮這話一出,陳京觀嘴裡的面被他下意識咬斷。
他印象裡的蔣铎應該比陳頻小七八歲,按照他初登相位時的年齡看,要說一個未滿三十的人就能位極人臣,這确實有些說不通。
陳京觀了然地點點頭,他以前一直将蔣铎與崇甯看作是利益捆綁的結果,可天下沒有什麼利益能讓兩個人永遠處在同一陣營。
他們能維系近二十年的關系,這其中一定有蔣铎不敢走的原因。
“當時蔣铎和天下其他學子一樣都向往着去投靠蘇揚,可蘇揚出了一道題,他問那日來的學生,如果有一日發現自己被最信任的傷害,你當怎麼做?你猜他是怎麼回答的?”
見陳京觀明白了,江阮就繼續說道,他一邊說着一邊端起桌上的黃酒喝了一口,臉上慢慢有了血色。
可江阮的話卻讓陳京觀想到了蘇晉那日與自己說的。
他此刻才終于發現,其實蘇揚一直沒變過,他廣收學子的目的遠比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要陰暗的多。
他要的,是他面前一直有人做擋箭牌,是他手中一直有甘願赴死的棋子。
江阮見陳京觀沒有答話,就笑着說:“我知道你想到了什麼。不過蔣铎能活到今日,或許也是因為他很早就看清了那些所謂的仁義禮智信。”
江阮頓了一下,擡頭對上了陳京觀的眼睛。
“他那時隻說了一句,我不會有那一天的。第二日,蘇揚就以此子心術不正,将他趕了出去。”
陳京觀聞言,嘴角輕輕抽動,不過下一秒他竟然覺得唏噓不已。
蘇揚收了那麼多徒弟,帶着整個南魏成了這片土地上文人風骨的代名詞,可他實際上與風骨毫無關聯。
他不是這世間最好的老師,卻是這世間頂級的弈者。
“從那之後,蔣铎便四處碰壁,畢竟被蘇大學士拒絕的人,怎麼會有人肯收。就當他準備打道回府時,一封從長公主府寄出來的信遞到了他面前,那時的崇甯剛剛喪夫,可是他弟弟登上了皇位,于是她又以長公主的身份住進了崇明殿。”
江阮說到這突然歎了口氣,陳京觀瞧着他的神色,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接着這之後的事情你是親曆者,我不必說你應該也都知道了。隻是當時二十五歲的崇甯和十八歲的蔣铎,那可都是彼此最好的年歲,日日夜夜朝夕相處,其中有多少糾葛,又有多少無以言說,可想而知。”
江阮的話說完了,滿桌子四個人突然都沉默了,半晌才聽見平蕪發出了一聲怪叫,陳京觀看了他一眼,平蕪便掩着嘴低下了頭。
“那是他當時唯一的選擇,我理解他。我不理解的是如他這般的人,怎麼會甘願這麼多年俯在崇甯膝下?”
陳京觀說着,又開始繼續吃碗裡面,他很難将蔣铎與豢養搭在一起。
蔣铎是狼狗,這麼多年從未想過藏起他的利齒,陳京觀并不覺得有誰能養得熟他。
可如果他養不熟……
“就因為他養不熟,所以這次是崇甯先抛棄了他。”
陳京觀後知後覺道,而江阮挑了挑眉開始吃剛才那塊夾在碗裡的魚肉。
“但是如果蔣铎離開崇甯,他沒有更好的靠山了,他這麼多年樹敵頗多,他不敢輕舉妄動。”
陳京觀說罷,抿了抿嘴,而江阮将那塊魚的刺挑出來,輕輕咬了一口。
“所以你至今都沒聽到過他二人不和的消息。”
“那你如何知道的?”
陳京觀迅速迎上了江阮的話,而江阮笑着将那塊魚吃完才繼續說。
“當日你問我,我能接觸到的究竟是誰,我沒有回你。現在我能告訴你的是,你想到的那些人,都在吃我的魚餌。”
陳京觀瞧着江阮說話時的模樣,他對于江阮這一番話并不覺得奇怪,反而他好像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那我其實也是其中一個。你何時需要了,就提一提竿,你不需要了,就讓我們被勾着嘴,困在那方天地中。江掌櫃,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