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的死,不是我的本意,如我現在對你現在一樣,我希望他跑,跑得越遠越好,可崇甯不想放過他。所以你要說我對他的死有所預料,”蕭霖緩緩點頭,“我承認,同時我也有私心。你姨母死後栩兒就是少時的我,我隻望着陳頻能帶他逃。可我忘記了,崇甯最不滿意的其實是我。”
蕭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當崇甯發現我不受控制時,她就打算另謀新主了,于是她讓周原任獻上了自己的女兒。周湘,原是我的表侄女。”
對于周家的故事陳京觀有所耳聞,當時崇甯幾乎是力排衆議将周湘塞進了後宮,那是她能找到的最容易被控制的人了。
“那時我的後宮隻有雯昭一個,我這輩子,也隻愛過她一個。而你姨母,說到底也是我擋箭牌罷了。”
陳京觀想到那日在中秋宴上看到的薛雯昭。
她的眉眼其實和薛磐不是很像,可是她坐在那一舉一動都如同他父親一般沉穩。她不喜言笑,整個席間除卻與陳京觀互敬了一杯酒之外,沒有人再注意過她。
可她也是的确聰明,憑借一輩子避寵,謙讓,與世無争,換得了大皇子與她安然活到了今日。
“崇甯本意要立周湘為後,可那時的雯昭是最合适的人選,她已經有了孩子,應當名正言順的登上後位。可我知道,那是死路一條。”
蕭霖說話間常常歎息,他低垂着眼睛,陳京觀看不到他的表情。
“于是我提議大選,從各家适齡女子中選秀女進宮。那時你母親已經心悅于你父親,你姨母便替她入了宮。她是溫叔讓的女兒,論及家族勢力和才貌,都是最能與周湘相較的。最後我扶她登上後位,她也就成了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
此時陳京觀的拳頭已經慢慢握緊,他隻覺得可笑。
他蕭家的兒女真是多情,可無一例外,他們最在乎的始終是自己。
被他們喜歡,好像本來就是死路一條。
“其實除卻祺桓和祺楓,在栩兒之前我還有過三個兒子,但每當他們學會叫父親時,他們就再也沒能開口了。就連栩兒,若不是憑着母親是皇後的名義,估計也就沒了。”
“你當真一點抵抗都沒做過?”
陳京觀毫不猶豫地問出,而蕭霖隻是輕笑了一聲。
“我請蘇晉出山是抵抗,我立溫淺為後是抵抗,我選陳頻當丞相也是抵抗。可最後呢,他們都因我而死。姐姐,她原本不是這樣的。可她好鬥,我的每一次反抗,她都甘之若饴。”
蕭霖那句“姐姐”發着顫,陳京觀瞧見他伸手抹了一把臉。
“其實若她是男兒,她自會提刀上殿,可偏偏她不是,她就隻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而我的所有反抗在她看來,都是對她委曲求全的漠視。漸漸的,我成了她的傀儡,而她早就成了權利的傀儡。”
蕭霖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了,他的氣息被難以抑制的悲戚打亂,直到說完,他的胸口依舊難以平複。
“景豫,你現在理解我說的那句,隻有我什麼都不做,才能保證南魏和平嗎?”
蕭霖說完,擡起頭對上了陳京觀的眼睛,那雙眼睛卧着淚,好像又蒼老了些許。
“你那日說我貪戀着高處的空氣,是啊,我是貪戀。縱使我成了孤家寡人,可總好過我仰人鼻息的曾經。”
陳京觀一時間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眼前的老人笑着望自己,雖然嘴上說一切靠你自己,可他能這麼順利的走到現在,蕭霖做了很多。
他沒有放棄過抵抗,隻是後來的他,是在與自己的心掙紮。
“那日滅門的旨意,也的确是我下的。”
蕭霖突然又開口,陳京觀不禁眼角顫動。
“那是你母親的主意。”
蕭霖又繼續說,可此時的陳京觀突然有些站不穩腳,他下意識扶在了旁邊的坐榻上,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蕭霖。
“那時我下令讓溫叔讓去訊問溫潤,為的是讓他們尋一個自保的辦法。可三天過去溫潤對你父親的罪名一概不認,而溫叔讓看着自己的女兒被刑部大獄折磨,他在威岚坊跪了一夜。第二日溫潤認了,而她唯一的請求就是不要株連她的父族。”
後來溫叔讓看着溫潤的喝掉了那杯毒酒,抱着他最後一個女兒泣不成聲。
“之後他自請做了崇州刺史,你可去看過他了?如今算起來,他也到了乞骸骨的歲數。”
陳京觀聞言搖了搖頭,他對于外祖父最後的印象停留在孟府下人所說的,大義滅親。
“有時間去看看吧,他一定能認出你,畢竟你與你母親,真的很像。”
蕭霖說着,又從書櫃裡遞過來一本冊子。
“溫叔讓編纂的《刑文錄》,你家被燒之後這世間就剩這一本了。”
陳京觀擡手接過來,他看着上面那個名字,隻感覺喉嚨像被堵住了一般。
“至于你最後那個問題,”蕭霖頓了一下,“我現在隻想在在位之時求個太平。這世間不能再打仗了,南魏也不能再打仗了。”
陳京觀應聲點了點頭,他的手指摸索着那有些粗糙的紙頁,他腰間的玉佩便在不經意間被他搖動。
“如今你還願意做我的棋子嗎?”
房中的沉默被蕭霖突如其來的問句打破,他歪着頭打量陳京觀。
“縱然有那麼多前車之鑒,你也依舊願意嗎?”
陳京觀沒說話,又低着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書,他的手指被封頁上的花紋壓出了印子,他似無意般來回揉搓着拇指。
“若有一日,我終将要與崇甯鬥個你死我活,你又會如何?”
陳京觀沒有用敬語,他開口的瞬間目光緊盯着蕭霖的眼睛,他試圖從中找見一絲關心。
可蕭霖沒有,他還是依舊笑着。
“我什麼也不會做。”
蕭霖的回答在陳京觀意料之中,他聞言沒說什麼,可眉眼間的輕佻不減半分,他朝着蕭霖的方向行禮,又順嘴說了句新年的吉祥話,便退出了崇明殿。
等在大殿門口平蕪見他出來,就将手上的大氅遞給陳京觀。
他往日不會直接随着陳京觀進來,可今日他突然想來看看,而陳京觀看到他時,他就站在平海曾站過的位置上。
“收拾收拾回家。”
陳京觀感覺到平蕪拿着大氅的手顫了一下,他伸手時故意停留了一會,隔着那厚厚的毛呢拍了拍平蕪。
“就說我留平海在京都駐守,江姨不會懷疑的。”
聽陳京觀說罷,平蕪隻是木木地點頭。陳京觀把自己的外套穿好,又伸手将平蕪領口的綁繩系緊,抖了抖他的披風。
“臨走前去敬杯酒,今年我們不能陪他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