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因為日光昏暗,掌櫃的沒有認出眼前的叢愈來,如今聽到他的聲音,一時間,那掌櫃也來不及分辨真假,隻像個紮了孔的面袋子,瞬間癟了下去。
“不去官府也行,但你需要一五一十和我說清楚這米的來源。”
陳京觀說着,向眼前的人伸出手來,那掌櫃的猶豫了一下攀着他的手站起身,又重新把店裡的煤油燈點亮,随後幾個人圍在一個小桌子旁,将掌櫃的逼在了最裡面。
“說吧,到底是牢獄之災還是将功補過,全憑你的選擇。”
陳京觀換了姿勢靠在背後的米袋子上,一隻胳膊搭着,另一隻手在桌上似有似無地敲着節奏。
“想必大人在來鄙店之前已經去過其他兩條街了,那您該看見了,新米的價格可是我們着陳米的兩倍還不止,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我們也就是想着大家都能吃飽飯,才尋到個關系開了這家糧鋪。”
掌櫃的話說到這連自己也覺得虛僞,可是他還是硬着頭皮說了下去。
“廊州的糧是官家的糧,而每年新産的是有定數的,按理說宮裡那幾張嘴吃不下這麼多,可是上面的人要收,我們又能怎麼辦?我們隻能勒緊褲腰帶過活啊。”
掌櫃的一邊說一邊抹着淚,他旁邊的平蕪摸了摸鼻子,那掌櫃的就收起了自己裝腔作勢的一套動作。
“但我也說了,他們吃不完。于是乎每年交上的糧有一多半都是在官倉裡囤着,明面上說以備不時之需,可是景州也有地,他們那又不是年年都會被燒,怎麼可能用得着我們廊州的糧。”
陳京觀聽到了景州糧倉失火的事,眉毛不禁顫動了一下,但是他沒說話,示意那掌櫃的繼續。
“那些陳米就每年都在倉裡堆着,隻能等着第二年起倉的時候,官家再吩咐人把它們處理掉。那都是實打實的糧食,他們不能這麼糟踐糧食!更何況,那都是從我們嘴裡搶出來的。”
掌櫃的話越說越激動,叢愈來的臉色就越難看,他是負責司農司對賬的,雖說他不管征收,但是百姓家裡沒有糧,他心裡一清二楚。
“所以你們就發展了這樣一條産業?撿了官府扔掉的糧摻了新糧挂出來賣?你這叫以次充好,是擾亂市場。”
陳京觀說話時冷着一張臉,那掌櫃的後背早就被汗浸濕,他咽了口唾沫,也不敢再狡辯。
“那奇怪了,其他店裡的新糧是從哪裡來的?按你說的,百姓自己都不夠吃,他們斷然不會再私下裡賣糧,那另外兩條街上的幾個大鋪子,他們從哪裡提貨?”
掌櫃的沒說話,而是轉身往櫃台裡探身,翻找了半天才從裡面掏出一個本子。
“這是官糧的定價。雖說官糧明着說不允許買賣,可那隻是一般人買不起,也沒有渠道可以買。再說了,我們要交地稅,即便餓死,我們也不能沒了地。”
陳京觀聞言,苦笑着揉着太陽穴的位置,他原本是不打算查的,可是證據就這樣推到自己面前了,豈有就此放過的道理。
他翻着手上的簿子,從十年前開始,廊州的征糧點就提到了七個點,要說這個點數乍一看其實可以接受,但是征完糧還要征土地稅,這相當于變相将點數提到了九個點,餘下的,基本上也就是一家三口兩三個月的口糧。
而那冊子再往後翻,就能看到其中清晰記載着曆屆市買司司丞的名字,與之相匹配的,是每一個在廊州任職過的知州,隻有一個名字被黑筆圈了起來,史忠。
“史忠,沒有參與過?”
陳京觀說話時沒有擡頭,掌櫃也不好分辨他的意思,就隻能照實說:“史刺史任職七年,從未參與過。”
叢愈來瞧了陳京觀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用餘光打量着冊子上的名字,毫無例外,他們任期一到不是去了阙州,就是辭官歸隐,基本上找不到任何行蹤。
“也就是說這件事情尋不到根源了,大家不過都是來撈一把油水就跑,現在想找個人證都找不到?”
掌櫃聽得出陳京觀說這句話時已經愠怒十足,便不敢貿然吱聲,隻是在陳京觀看向自己時點了頭。
“這手段果然更高級。”
陳京觀自言自語着,将手裡的簿子遞給了掌櫃,而後又開口道。
“你去撿這些糧的時候沒人看到?”
掌櫃的搖頭,但是又有些猶豫地說:“應該沒有,我做這生意三年了,每年都是入倉的夜裡去尋,要是被人盯上了,估計用不着您來抓我,我已經被刺史抓走了。”
掌櫃露出幾分羞澀,但是陳京觀的注意力不在此。
這很奇怪,既然官倉每年能盛這麼多米,那麼應該會有更妥帖的手段處理,随便将它們丢棄在野外,這太冒失了,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除非,是有人故意這麼做的。
陳京觀心裡已經有了想法,便也不打算再難為這個掌櫃,他責令其恢複正常市價,并且向百姓坦白自己賣的是陳米。
對于前一條掌櫃雖然有些肉疼,但也還是應下了,而後一條他卻有些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就說。”
“知州您覺得,這些來買米的人當真不知道我賣的是什麼?大家不過是為了填報肚子,一起裝傻充愣罷了。”
掌櫃的話說完,将手裡的冊子重新歸置整齊,他沒有再理會看着自己的陳京觀,反而是向他擺手示意自己要關門了。
“叢司丞,您說她要這麼多錢幹嘛呢?”
叢愈來不敢輕易開口,而陳京觀歎了一口氣揉了揉有些酸脹的太陽穴,招呼着大家往回走。
叢愈來托說家中妻女還在等着自己,便從岔路口與陳京觀分開,他走後平蕪跑到陳京觀身邊,将憋了一下午的話說了出來。
“師兄,這個案子不好查,比茶稅還難查,當時你有關策幫助,可現在史忠并不像會配合你的樣子。而且這是個沒頭沒尾的案子,要想根除,咱們還得回阙州去。”
平蕪的意思陳京觀明白,他點頭應了一聲沒說話,等着他們走到家門口時看到史如在院門口徘徊,陳京觀喊了他一聲,史如就小跑着過來。
“少将軍,昨日哥哥不是那個意思,他隻是說話少根筋,人不壞的。”
史如低着頭說話,而陳京觀的笑聲就在他頭頂響起,他擡頭時看見陳京觀臉上那不明所以的笑,突然有些責怪自己的唐突。
“當然少将軍您大人有大量,自當不會與我們計較。我今日來就是為了我自己個心安,沒别的意思。”
史如作勢就要往回走,陳京觀卻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很怕你哥哥?”
史如點了點頭,又補充道:“是尊重,師長說兄友弟恭。”
陳京觀沒有回答他,半晌才開口問了一句:“你的師長是蘇揚?”
史如搖頭道:“我生得晚,來不及拜入蘇大學士門下,我的師長是這天下所有有學問的人。少将軍那日說的我認為不錯,我尊天下為師,受天下之真理。”
史如說這話時露出幾分驕傲的神情,背挺得很直,滿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