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栖野搖頭,但是很快又止住了動作,“我怕他們不信他。”
這回輪到晏離鴻沉默了,陸栖野能感受到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但那動作細微的讓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别人的想法我們管不了,而你能做的,就是始終相信他。”
陸栖野應了一聲,他身邊的晏離鴻便放下手準備撐着地起身。
他到了冬日關節處總會發酸,以往在澄州的時候陸晁都會給他尋大夫來針灸,總還是能得些用處。
如今在這冰天雪地的重山,他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都在疼痛中驚出一身冷汗。
陸栖野知道他的情況,便立刻起身去扶他,晏離鴻沒推脫,攀着他的手站起身。
“林伯父,也該來滄州了吧。”
陸栖野點頭,“父親來信說就這幾日。他不能随便進重山,我們冬訓後出去找他彙合。”
晏離鴻沒再說話,他彎腰将地上的書撿起來放到了桌子上,陸栖野瞧見那桌邊層層疊疊全是北梁軍報,上面無一不有晏離鴻的圈點。
“哥哥很信任你。”
北梁的軍報以往都是直接交給大将軍,除卻他本人的手谕,任何人不能翻閱。
可是陸栖川給了晏離鴻全部的閱覽權,并且準許他用自己的軍印回複。
晏離鴻嘴上說着是,可走過去的時候卻似不經意般将翻開的情報扣在了桌子上,陸栖野察覺到了他的動作。
“大将軍回來了!”
帳外的兵士喊着,原本寂靜的營帳慢慢有了生機,陸栖野轉頭看了一眼晏離鴻。
“他不是去換班了嗎?”
晏離鴻也面露困惑,片刻後他二人剛出帳子,就看到陸栖川正在外面整理着裝束。
重山很是遼闊,山間的氣候變化多端,有時東邊豔陽高照,西邊卻大雪飄零。
此時陸栖川拍打着已經被雨雪浸濕的外衣,他擡頭看了陸栖野一眼,開口問候了一句:“來了?何時來的?”
陸栖野接過迷津手裡的披風,等着陸栖川将身上的雪水擦拭幹淨就上前替他披上。
“剛到,和二哥聊了會。”
晏離鴻聽到這句“二哥”明顯愣了神,但很快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他掩蓋在大氅下的手不經意撥弄着陸栖野送給他的香囊。
雖說那裡面的花已經敗了,可是他又添了些中藥,平日裡睡覺時總把它挂在床頭安神。
而陸栖川也察覺到了陸栖野語氣中的親近,他沒說話,上前一邊摟着一個兄弟進了帳子。
“元煥知道你來,說他再守一天,讓我們兄弟三個好好說說話。”
“他還好吧。”
陸栖野一邊點頭一邊問,對于元煥,其實他比陸栖川更熟悉他。
小時候他作為陸家沒什麼指望的小兒子,陸晁最開始為他選的路是讓他借着陸韶憐的光随便尋個官當,所以一有機會就會帶着他進宮面聖。
多一半的時間他都留在陸韶憐宮裡過夜,和這位大他三歲的表兄慢慢也就熟絡了起來。
回想當時他第一次有了要子承父業的想法,也是元煥那句“你可曾想過與你哥哥并肩而戰”。
那句話從根上改變了少時陸栖野的頑皮性子,他開始努力朝着哥哥的方向靠攏。
當時元煥迫于壓力被選調去重山冬訓的時候,雖說陸栖川也要随行,可陸栖野更擔心的其實是元衡。
陸栖川從小跟着陸晁在泥潭裡打滾,陸栖野就沒見他輸過,可是元煥不一樣,他是養在深宮裡的花,陸栖野怕他折在重山的風雪裡。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元煥畢竟是最像元衡的兒子,他對于北疆有天然的掌控力。
“比出宮前更壯實了,說不定回去姑母都認不出他了。”
陸栖川玩笑着調解陸栖野的緊張情緒,陸栖野便順着他的意思笑了。
“報!檞統領問下個月的排演還照常進行嗎?”
帳外的兵士沒進來,他隔着門簾喊着,屋裡的三個人面面相觑,晏離鴻率先開口。
“我去吧,你們倆先聊着,我和檞枳商量完再來尋你們,我順便去看一下今晚的夥食。”
晏離鴻笑着朝陸栖川示意,而陸栖川點頭默許了他的動作。
可晏離鴻前腳剛走出帳子,陸栖川的聲音就響起來。
“你覺不覺得,他變了?”
陸栖野一時沒反應過來,後知後覺發現陸栖川的眼神始終盯着晏離鴻離開的方向。
這一年冬訓,陸栖野基本沒與晏離鴻通過書信,隻有平日他托陸栖野送給陸晁的信上偶爾會提到他兩句,要說變了,陸栖野其實沒有太多感觸。
可是陸栖川的話他不能不重視,他相信哥哥的直覺。
“你是發現了什麼?”
陸栖川沒說話,他轉身回到了剛才晏離鴻反扣情報的桌案旁邊,低頭瞧着桌子上還未完全幹涸的筆墨。
“他骨子裡不喜歡這些,他隻想做個泡在書袋子裡的閑散人。自從他接任參謀,我能很明顯感覺到他在努力扮演好這個角色,但是他很痛苦。”
陸栖川說着将那張反扣着的情報翻了過來,眼睛從上到下審視着晏離鴻寫下的每一個字。
“可來了重山之後,他身上的割裂感不見了,他變成好像天生就該做這個的樣子。或許旁人會覺得他成長了,可你應該明白,他比我們更固執,如果沒有誘因,他不會輕易接受這些。”
陸栖川的話讓陸栖野回想着剛才晏離鴻的反應,在沒有涉及軍報之前,晏離鴻是他印象中的哥哥,可是當他瞥見桌上的軍報時,晏離鴻在提防他。
當時的陸栖野隻覺得他謹慎,并沒有多想。
到了他們的位置,信任的給予和獲得,往往不單依靠人情,更多依賴于判斷,一種有關得失利益的判斷。
可是現在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晏離鴻成了他扮演的人,他成了真正的謀士晏離鴻,心裡第一位的隻有算計。
雖說這麼多年陸栖野總是調侃他活得像個死人,毫無生命力,可是晏離鴻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有自己堅持的志向,但是此刻,他身上隻有昌安軍令。
“來重山之後,發生過什麼?”
陸栖野捕捉了陸栖川話裡的重點,而陸栖川自然知道他能明白。不過他問出來的時候,陸栖川沉默了一會。
“他在給某個人寫信。”
陸栖川的話說得很委婉,但他的聲音如擲入冬湖的石塊,可它引起的漣漪卻讓陸栖野想到了母親和林朝槿說過的話。
能同時接觸到陸林兩家,能知道蘇揚内幕,甚至有機會獲得他的書信,以及借着官驿送信,這些條件統合起來,晏離鴻在一切條件的涵蓋範圍之内。
可是動機呢?
“我不知道他與整件事有多少聯系,但要說毫無聯系,我不信。”
陸栖川語氣冰冷,他的目光擡起的瞬間,陸栖野看到了他第一次手染鮮血後的複雜情緒。
“你與父親說過了?”
陸栖川搖頭,但他很快意識到陸栖野的意思,“你是說父親也有所懷疑?”
陸栖野點頭,但已經失去了再開口的力氣。
他最信任的兩個人同時揮刀,向着他們共同的家人。
他該信嗎?或者說該信誰?
“在沒有确鑿證據之前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說,離鴻很敏感,無論作為兄弟還是對手。”
陸栖川的話無疑又給陸栖野心上紮了一刀。
所以,已經到了是對手的地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