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阙州驿加急快信一封,須少将軍親啟!”
送走了賀福願,陳京觀套好馬準備往溫叔讓處去一趟,不料他剛出門,兵驿的諜子就送來了蕭霖的手書。
“皇上為何不傳聖旨?”
陳京觀接過兵士手裡的信,擡頭看了他一眼。
“皇上說這不是旨意。信是以夏統領的名義送出來的。”
“統領?”陳京觀微微挑眉,“看樣子他倒是官運亨通。”
那封信隻有寥寥數語,蕭霖問候了陳京觀,言辭中盡是對他的安撫。至于有關東亭的打算,蕭霖隻留下一句“你依舊是南魏定遠将軍”。
陳京觀将信收好,那諜子欲歸返,被陳京觀出聲叫住。
“如今阙州城裡,可還安好?”
諜子眼睛一轉,洞悉了陳京觀的真意。
“禀少将軍,阙州城一切安好。畢竟,”諜子伏下腰,“量誰也打不進崇明殿。”
陳京觀輕笑一聲,道:“是啊,阙州固若金湯,要從外面肯定打不進去。”
諜子沒有應聲,向陳京觀行禮後快馬回京複命。
“席英,”陳京觀招手讓席英過來,“晏離鴻的事情依舊要查,你讓平蕪将人手撒到東亭去查。”
席英微微一滞,“你是覺得,晏離鴻會勾結東亭?”
陳京觀搖頭,“不是勾結,我隻是覺得他離開的時機太巧了。他這些時日一直藏在暗處,我估摸着他還會有大動作。不知為何,他給我的感覺很像一個人。”
“誰?”
陳京觀沒有回答席英的話,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寬慰。待席英走後,陳京觀側立在馬旁有些晃神。
“孟遙鶴,你是不是真的還活着?”
……
溫叔讓一早備好了陳京觀上次回家時點好的飯菜,因為摸不準他什麼時候到家,便一直用蒸屜溫着,就為了讓陳京觀進門就吃到一口熱飯。
“我回來。”
陳京觀立在府院門口,溫叔讓手上還沾着面粉,由着下人為自己理好衣服,出門去尋他。
“今日怎麼就你一個?那兩個小的呢?”
“他們今日有事來不了了,我走時給他們帶些回去。”
溫叔讓不再多說,招呼陳京觀往正廳走。
“是為了東亭的事?”
溫叔讓不動聲色,陳京觀輕輕點頭道:“有一部分原因。今早蕭霖給我來了信,他沒有奪我的兵權,卻也沒有明确的旨意。”
“他還是如以前一樣。”
溫叔讓笑着應,“那你是何打算?”
陳京觀搖頭,“沒想好,我想等北梁的動作。”
溫叔讓抿着嘴沒說話,二人在席間坐定後下人們便開始上菜,陳京觀選了三道讓人原封不動端了下去,說是拿回家給弟弟妹妹。
溫叔讓遣退了所有服侍的人,自己弓着腰給陳京觀添菜。
“您不必做這些,我已經很久沒有遵着禮數吃飯了。”
溫叔讓的筷子停在半空,最後還是将那片魚肉放在了陳京觀的碟子裡。
“魚肉明目,多吃些。”
陳京觀點頭,用筷子一點點挑着魚刺。
平日回家陳京觀總會帶上平蕪,他話多,溫叔讓也喜歡他,有他在的時候總不至于冷場,兩個人看起來竟比與陳京觀還親熱些。
今日這飯桌上隻留下了他二人,兩個人面對面坐着,誰都沒有擡起頭。
“那個……”
兩個人同時開口,溫叔讓笑了一聲讓陳京觀先說。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溫叔讓點頭,陳京觀就繼續問:“當日北梁滅東亭,您算是親曆者,對于這其中的隐秘,您知道多少?”
溫叔讓頓了一下,“你是想問我,南魏與東亭是何關系?”
陳京觀輕“嗯”一聲。
“當時北梁鐵騎由禹州直入東亭,陸晁的昌安營勢不可擋,隻憑東亭那些靠異術謀定天下的人,本就沒多少勝算。如果隻說是南魏沒有派兵援助,那東亭倒也不至于與我們結仇生恨,可南魏最後那招釜底抽薪,給了東亭最後一擊。”
陳京觀倏忽間擡眸,溫叔讓輕歎一聲,“蕭霖以南魏助戰為由,請求北梁交出藏在南魏境内的所有密探。”
“所以,南魏不光是見死不救,實際上更是用東亭的死,解決了自己的後顧之憂?”
溫叔讓點頭默認了陳京觀的話,“當時你父親所做行為,更深一層的目的便在此。他的死不僅讓南魏定紛止争,更是解決了北梁的威脅。”
“可北梁為何會答應?要說元衡那些年在南魏安插諜子必定花費了不少心血,他斷不會輕易放棄。”
溫叔讓笑而不語,他搖着頭給陳京觀倒了一杯茶,然後看着茶杯裡的茶葉起起伏伏。
“這也是元衡的厲害之處,他懂得見好就收。他心裡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一直都很明确,那時的他要一舉拿下東亭,除此以外的犧牲,在所不惜。”
陳京觀回想起那日在賦陽宮看到的元衡。
陰暗的宮殿唯有窗棂透過一絲光亮,那光亮不足以讓陳京觀看清元衡,可元衡卻憑着這細微的動作看透了陳京觀。
其實當陳京觀試圖看清元衡時,他就已經輸了。他對元衡的好奇心,便是元衡能夠拿捏他的原因。
如此想來,林均許和陸晁能在北梁朝堂屹立多年,陳京觀心中生出無盡的佩服。他與陸晁有過點頭之交,與林均許倒還沒有正式見過面,陳京觀突然覺得有必要與二人一叙。
“有件事,我覺得你也該知道。”
溫叔讓繼續說,“如今的東亭皇帝姚康,當日其實被北梁軍隊抓住了,與其他東亭皇族一齊被關押在遙州。可俘虜營在轉移的前一夜突遇大火,那火燒了一天一夜,等北梁皇帝派人前往時,那地方隻剩下層疊的人影,粘連在一起。”
“他是如何逃脫的?”
溫叔讓笑着搖頭,緩緩端起茶杯,任由熱氣蒸騰他的眉眼。
“從此處入手,或許你就能知道他背後是誰了。”
“對了,”溫叔讓話鋒一轉,“賀福願你可以用,但務必當心,他背後是崇甯。”
“您如何知?”
陳京觀側目望着溫叔讓,眼前人笑而不語,他叫來下人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自己則單手端着茶杯斜靠在椅背上。
“孫兒這些日來心中常懷疑問,今日您既已挑明,那我不妨将心事一吐為快。”
陳京觀見溫叔讓不答,向周圍守着的人使了使眼色,屋内唯餘二人時他再次開口,“您這許多年蟄守崇州,當真隻是閑散過活?您對東亭複國一事當真沒有聽到半點風聲?又或者,你也在等着這一天。”
陳京觀說出來時已經有了答案,溫叔讓擡眸望了他一眼,慢慢呼氣吹散了杯中的茶葉。
“你何以起兵,大家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能讓你蹦跶這麼久,如若不是有利可圖,那便是準備将你釜底抽薪。至于東亭,也是如此。事情能發展到這一步,天下皆是在裝聾作啞之人,你應當将目光放長遠些。”
“你的意思是,等着戰火燒到眼前?”
溫叔讓沒有應答,他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您,”陳京觀猶豫了一下再次開口,“變了。”
溫叔讓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顫,險些将茶水倒在領口,他輕聲一笑,“你倒是,很像你父親。”
“您說,我若想用我這條命再替南魏延壽,會不會也落得父親一般的下場?”
這一次溫叔讓沒有再與陳京觀辨駁,他的臉色冷了幾分。
“不會,因為我變了。”
陳京觀怔怔望着溫叔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老人又換上溫和的笑容,他讓候在遠處的下人提來食盒,又往裡面塞了一包銀子。
“回去吧。做你想做的。”
陳京觀伸手接過食盒時觸碰到了溫叔讓的關節,不知是風霜雪寒,還是心境使然,他覺得眼前的人透着涼氣,與記憶深處那個人全然不同了。
等陳京觀離開後,溫叔讓還望着他離開的方向,他沉默了許久,最後長歎一聲回了書房。
行至此時,我們都沒有回頭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