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曉沒有再解釋,他眉眼低垂,稍稍向後退了一步,見陳京觀沒有反應,又擡頭望他,“還一起走嗎?”
陳京觀對上他的眼神,有些木愣地點頭。
這許多日未見,蘇清曉經曆了什麼,見了什麼人,産生了什麼想法,陳京觀都不知道,那麼他說出這樣一番話,陳京觀也不覺得奇怪。
隻是蘇清曉這番話點明了一個現實:他們已經不再是同向而行的朋友了。至于何時拔刀,不過是時間問題。
二人沉默地走在街上,遙州因為匪患四起街上人很少,開着的店鋪也很少,不過蘇清曉熟門熟路帶着陳京觀走到一條小巷裡,在巷尾停下腳步。
“與我一同進去?”
陳京觀點頭,蘇清曉看了他一眼,轉身的時候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其實,我們隻是選擇不同,誰都沒錯。”
“我知道。”
陳京觀終于開口了,他跟在蘇清曉身後朝小院裡走,蘇清曉的步子放得緩,刻意與陳京觀拉近距離,陳京觀明白他的意思,可此刻的他沒想好能說什麼。
“你家店主呢?我要再買些藥材。”
蘇清曉叫住了從面前走過的一個小姑娘,那姑娘瞧見他後微微朝他彎腰行禮,轉頭指了指後院的方向。
“多謝,今日要買的東西怕是有些多,勞煩姑娘再去和那些送貨的夥計知會一聲,東西安穩送到,到我的小夥計那裡領銀子。”
眼前的小姑娘連忙擺手,用手勢說了些陳京觀沒有看懂的話,他偏過頭看着蘇清曉,蘇清曉隻是微笑朝那姑娘點頭。
“一碼歸一碼,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
蘇清曉說完,小姑娘連連朝他鞠躬,瞧見蘇清曉背後還站着陳京觀,便又側身朝陳京觀鞠了一躬,而後邁着步子往院外走去。
“她是啞女,不過不是天生的,小時候生了病耽誤了,就說不了話了,但是能聽見。她剛才的意思是我替大家免費治病,他們不收我的銀子。”
蘇清曉看似無意地解釋道,陳京觀輕笑了一聲應,“你不必同我說這些,我不是來監視你的。許久未見了,我想與你多呆一會。”
蘇清曉行走的動作停了一下,他原想回頭說些什麼,可最後忍住了,推開後院的門走了進去。
“柳叔,我今日要再買些藥材,單子我給您列好了,東西最好今日就能備齊送到清泉樓,如果實在尋不到的,您标出來。盡量辦吧。”
眼前的兩鬓花白的老人聽見蘇清曉的聲音,停下了手上的夥計快步迎了過來。
“是清泉樓走水的緣故嗎?”
蘇清曉點頭,“火起的突然,大家沒什麼防備。”
那老人歎了一口氣,連連說了好幾句“可惜”,他接過蘇清曉手裡的單子,起初還好,可越到後面臉色越為難。
“我知道後面幾味難找,您想辦法問問其他藥鋪,有多少我收多少,價格的問題不必擔心。”
老人猶豫了一會點頭道:“我試試吧。這幾味藥材多是益州産的,如今東亭封了路,今年的東西送不進來。”
蘇清曉明了地點頭,他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我也會想辦法的。”
老人擡頭看了蘇清曉一眼,眼神裡的情緒欲言又止。
等着老掌櫃下去籌藥,蘇清曉帶着陳京觀從後門出了鋪子,那裡等着很多人,有人懷裡抱着孩子,有人攙着老人,有人則靠着牆奄奄一息。
蘇清曉路過的時候沒有停留,可走出這條巷子他卻回頭看了那些人一眼。
“他們在等着藥渣子救命。”
陳京觀順着他的目光望,瞧見領他們進門的姑娘端着一個小碗出來,身後還帶着兩個小厮,他們站定在人群中,那些等着人一擁而上,有些人聽見不是自己要的藥材便失望地轉身回到原處,有些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興高采烈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那些藥渣都是熬過三次的,他們也就是圖個心理安慰罷了。”
蘇清曉轉身繼續往前走,可他身後的陳京觀卻忍不住皺眉。
當時他查辦景州茶稅的時候詳細了解過茶農的利益,也曾經走訪過遙州的幾塊茶田,當時人們的日子還沒有這麼困難。
“是因為打仗嗎?”
蘇清曉沒有回答陳京觀,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
“當時我從益州一路逃到遙州,路上的流民相互攙扶着想要往江邊走,他們想要跨過泯川江投靠南魏和北梁,可是他們的腳剛踏進江水,迎接他們的就是亂箭。景豫,你見過被血染成紅色的江水嗎?我見過。”
蘇清曉一邊走一邊說,可語氣慢慢哽咽。
“那個小妹妹也就十三四吧,她母親因為被路上的雜草劃傷了腿,又多日在路上奔波,我遇到她們的時候,她母親燒的就像塊炭火。”蘇清曉的聲音越來越弱,“我出門沒做什麼準備,身上就帶着一點幹糧和我在瀛洲摘的三朵雪蓮。我把其中兩朵都給她熬了水,等到我要下第三朵的時候,那小姑娘的母親攔住了我,她讓我别在她的身上用這麼好的東西了,不值當。”
突然,蘇清曉嘲諷似的大笑,陳京觀從未見過他那個樣子,他像是被風霜壓低了腦袋的白梅,明明已經拼盡全力傲然枝頭,可雪落下來的時候依舊壓斷了他的脊梁。
“多可笑啊,在他們的認識裡,他們的命遠比不上一朵雪蓮花。她就那樣死了,就那樣死在小姑娘的懷裡,她的體溫終于降下去了,卻變得比二月泯川江的水還冷。”
蘇清曉頓了一下,再開口時他閉上雙眼,“再後來,小姑娘也死了,就那樣死在我的懷裡,她臨了手裡就握着這塊方巾,她說這是他們一家。”
陳京觀展開帕子,那上面的針腳不算精細,甚至透露出孩童的稚嫩,可是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小鳥卻栩栩如生,尤其那血紅的羽毛,耀眼得讓陳京觀不忍直視。
可是他們沒有翅膀,飛不過國界線,也飛不過炮火。
“後來我發現,無論我醫術再高明,也救不了所有人。當初我為了避開父親,選擇了遠走他鄉拜師學醫,可是我的師父死了,我的徒弟死了,我的病人死了,我遇到的人都死了。陳京觀,我打不過他們,我救人的速度比不了他們殺人的速度。”
蘇清曉臉上還帶着淚痕,他舉起雙手,那雙救過無數人的手在空中微微顫抖,陳京觀的喉嚨有些發澀,他想要擡手抓住蘇清曉,告訴他他已經做得很好了,可是陳京觀發現自己做不到,因為困擾蘇清曉的問題也困擾着他。
如果世界還是這樣的世界,那麼他打赢一場場仗之後,還是會死很多人。
曆史書寫的是成王敗寇的曆史,可這背後是用生命築成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