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當迷津到達澄州的時候,陳京觀也混進了崇州城。
這城裡的一切都與陳京觀離開時無不同,但他擡頭的時候能看到東亭的旗幟。
陳京觀拿着蘇清曉的令牌過了城門口的關隘,雖說這幾日崇州戒嚴,但是他們瞧見蘇清曉的牌子問都沒問就放陳京觀進去了。
起初陳京觀懷疑過這是甕中捉鼈的計策,但是他心中對蘇清曉的信任打斷了他的想法。他隻是摸了摸那塊牌子,朝溫府走去。
街上多了些巡邏的士兵,瞧着應該是東亭人的身量,長得不高,看起來卻精壯。
陳京觀有意避開了這些人的搜查,和席英沿着小路繞着城邊往溫書讓的府院走,他腳下步子不停,但步伐卻慢慢放緩。
“怎麼了?”
席英看出了他的變化,側身問他。
“沒什麼,走吧。”
陳京觀做了幾次深呼吸,将臉上的面罩往上拉了拉,他總覺有人在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崇州遇見江阮。
那粘稠的視線此刻就附在陳京觀身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溫熱,陳京觀好幾次回頭,瞧見身後空無一人,就連席英都沒有任何察覺。
“你是怕見到溫府,還是怕見到江阮?”
席英終于還是問出口了,這一路陳京觀心事重重,她忍了很久,卻見陳京觀行止間越發慌張。
“怕也沒用了,他們中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必須死,你隻用記得這些就好了。”
陳京觀點頭,走過轉角後看到了已經化成一片廢墟的溫府。
陳京觀沒有見過被燒毀的陳府,他再回阙州的時候那裡已經起了新宅子,住着剛從外地升遷進阙州的一家。他好多次一個人回那裡去看,那院子裡的小孩踢着毽子,父親在一旁陪着,母親在一旁笑。
可陳京觀在夢裡想象過很多次陳府被燒毀後該是什麼模樣,那棵槐樹枯死了麼?那張陳頻親手寫的牌匾不見了麼?他被溫潤追着打的小亭子呢?
如今他看到溫府,他心裡的畫面被補全了。
樹木被烈火焚燒,隻留下枯枝殘葉;挂牌匾的門臉燒毀了,牌匾被壓在廢墟深處;溫書讓家也有小亭子,如今隻能看到他和溫書讓聊過天的石桌還在。
其餘的,什麼都沒有了。
“請問一下,這院子的主人尋到了嗎?”
席英抓住了一個過路的,許是不想招惹是非,那人匆匆擺手後離開了。
這條街原本是崇州很熱鬧的街道,可如今人煙稀少,陳京觀能聽到的隻有風吹過殘木時的潇潇聲。
“你們是外鄉來的?”
陳京觀拉起面罩,席英轉身後看到一個勾着背的老婦。
“是,我們聽了消息趕回來尋親,沒成想看到這幅樣子。這崇州還有多少這樣的宅子,我怕我家人也……”
席英掩着哭腔,她本想裝裝樣子,可鼻子一酸,眼淚竟真的留了下來。
“姑娘你倒可以放心,這崇州雖然換了衙門,可死了的,隻有溫大人一家。”
老婦看着席英哭,自己也紅了眼,她用袖子抹臉,繼續道:“賀福願易幟,我們一覺睡醒來就發現這崇州換了天地。幾個有血氣的兒郎要去鬧,被抓進衙門打了幾闆子放了回去。他們手裡有兵,我們做不了什麼。”
“那您可知溫大人一家為何遭此劫難?”
老婦掩面,“我們崇州人都愛戴溫大人,他對我們極好,他若活着,定能帶我們殺出一條血路。聽聞他與那個少将軍關系甚好,他若活着,還能為我們搬來救兵。他若活着,這崇州斷不會落到東亭人手裡。”
陳京觀有些哽咽,他壓着喉嚨裡的聲音,問道:“那大家如今的日子都還好嗎?”
“說來也怪,東亭軍進來什麼也沒做,我們的日子還是照常過。”
陳京觀微微皺眉,他看不懂江阮在做什麼了。
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那可有人來這院子尋過人?”
席英替陳京觀問道,陳京觀熱切地看着老婦,可那老婦卻搖頭道,“尋過,後來東亭軍打掃過一遍了。那夜泯川江也起了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畫舫上,等發現溫大人處着火,這裡已經不剩什麼了。至于人,和這房子葬在一起了。”
溫書讓到最後,屍骨無存。
陳京觀的心髒好像被什麼刺穿了,也好像這把火又燒了起來,他的心也随着溫書讓一起死了。
“謝謝大娘,我這還有些銀子,您拿着。最近日子不好過,您備些銀子走吧。”
席英從懷裡把錢袋掏出來,一股腦塞給了老婦,可老婦怎麼說也不肯要,最後她歎了一口氣道:“跑?我一個六十有餘的老家夥能跑到哪裡去?家裡的房子和地雖然不值錢,可也是我一輩子的家當,舍了這些家當,我也就隻剩這條命了。”
老婦笑着握住席英的手,“姑娘,你别怪老婦目光淺,我從心裡問一句,你覺得要是真開始打仗了,能有地方比如今的崇州好?如今這崇州雖然換了人,可還給我們留了口飯,我要是出去了,可能連命都沒了。”
老婦說着,輕輕拍了拍席英的手背,席英的無力感順着與老婦接觸的地方蔓延到全身,她竟然覺得老婦說的是對的。
而一旁沉默的陳京觀,想到了他同甯渡說的。
“您覺得,百姓在乎誰是皇帝嗎?”
如今看來,一語成谶。
“我走了,你們尋到消息也快些離開吧。你們年輕,趁着腿腳好快些跑去西芥吧。我聽我兒子說那兒換了女皇帝,日子過得可好了。”
老婦松開了席英的手,佝偻着腰往家的方向去。席英倒像是被她的話點醒了一般,開口道:“我們或許可以尋沁格出兵。”
陳京觀搖頭道,“人家憑什麼幫你?她如今是一國之君,她要是出兵了,西芥就會被卷進來。她能走到現在不容易,何必再拉上西芥陪葬。”
席英沒說話,她同陳京觀又在這院子前站了許久,直到月光替了日光的班,将這街道蒙在一層清輝下。
“走吧,人尋不到了,消息總能尋到。”
陳京觀沿着這條他走過無數次的街離開溫書讓的院子,朝泯川樓的方向去了。
正如那老婦所說,這崇州的一切都沒有變,泯川樓的吆喝聲依舊連天不休,陳京觀看着那些搖曳生姿的姑娘,看着那漫天飛舞的飄帶,鼻腔裡明明是脂粉氣,可他卻聞見了血腥味。
“你上次找着幫忙的夥計你還記得嗎?”
席英點頭,明白了陳京觀的意思。她四下看了看,定睛到那家開在街頭的小店,店主還如那日一樣在店外拉客,這家店離幾家生意好的紅樓遠,所以生意遠不如其他家景氣。
“掌櫃的,還記得我嗎?”
席英笑着問道,也不知那掌櫃看清她沒有,隻看他熱忱地挽住了席英的胳膊,将她往店裡帶。
“記得記得,您我怎麼能忘了,你穿上男裝,活脫脫的小公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