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睡不着?”
是夜,陳京觀一個人坐在篝火邊,四下的營地都熄了燈,他一個人盯着眼前的火發呆。
不知是陳京觀睡了太久,還是白天的事情惹得他心煩意亂,他耳邊總能聽到戰場上的聲音。烈馬的嘶鳴,傷兵的呼喊,甚至是土地吸收血液後血肉瘋長,縱使他閉上雙眼,依舊毫無困意。
他掀開被子看了一眼腰腹處的傷口,江阮說得沒錯,他的确命好,那口子又深又長,好似一雙手伸進了他的腹腔,可他依舊活了下來。
聽平蕪說,這些日子蘇清曉幾乎沒睡,西芥在陳京觀走後募了好些中原的郎中,不說醫術如何,至少尋常的草藥是充沛的。
而宗毓慶也抓住了這從天而降的商機,現如今西芥有一多半藥材鋪子都是他的産業。不過他雖說好财,卻也明白君子愛财取之有道,送到西芥的東西都是明碼标價、貨真價實。
在陳京觀住進首領賬後,宗毓慶是第一個知道陳京觀還活着的人,他幾乎在第一時間湊齊了蘇清曉需要的所有藥材。
陳京觀覺得,甯渡也應該知道了。
可陳京觀始終沒有再給甯渡去信,他希望甯渡當自己死了,他怕給甯渡惹麻煩。
陳京觀想着,有些煩燥地撓了撓眉心,提溜了一件長褂出了門。
此時這問句在空無一人的草原響起,陳京觀警惕地轉頭,看到席英朝自己走過來。
“你穿西芥的裙子還挺好看的。”
陳京觀低着頭笑了,而在席英眼裡,她隻看到陳京觀臉上火舌飛竄,就好似十年前那場大火的餘燼要将他重新吞了去。
見席英不說話,陳京觀正了正顔色,“白天睡得太久,睡不着了。”
席英點了點頭坐到了陳京觀身邊。
“我信。”
陳京觀一時沒反應過來席英的話,他扭過頭看她,瞧見她也一動不動望着那篝火。
“真的,隻是單純的睡不着。”
席英沒有再說話,她望着火焰的神色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這是陳京觀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席英從來都是堅定的,無論在何種處境下她總能冷靜地做出判斷,可此時的她心好像空了。
“哥,”席英輕聲喚陳京觀,“蘇清曉說,江阮可能會來找我。”
陳京觀搓手的動作一滞,“嗯”了一聲。
“你說,他會赢嗎?”
陳京觀本來還想“嗯”的,可另一個問題出現在他腦海中,他出聲問道:“你覺得什麼是赢?”
席英搖頭,“我也不知道了。我一直以為打勝仗就是赢,可我現在發現仗是打不完的。”
說罷,席英長歎一口氣,她緩緩揚起頭,最後索性躺到了草地上。陳京觀看了她許久,也陪她躺着。
“那如果他來找你,你會去嗎?”
席英搖了搖頭,“反正都赢不了。”
聽着席英的話,不知為何陳京觀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應和道:“是啊,反正都赢不了。”
這樣的對話突然中斷,兩個人都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反而默契地擡頭望着天空。
西芥的夏夜星空璀璨,一望無際的草原在夜色中染上霜,月光則襯着水色蕩漾,将天上的星星都撒到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陳京觀轉頭看了一眼席英,她閉上了眼,胸口平靜地起伏。
“睡着了?”
陳京觀小聲自言自語,憋着笑意準備抱她去帳篷裡,可席英冷不丁回了一句:“沒有。”
席英重新坐起身,眼前的篝火已經隻剩下跳躍的火星,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整個人縮作一團。
“我不會走的。如果你身邊還剩下最後一個人,那一定是我。”
席英說話時沒有過多的情緒,吞吐間氣息平穩,陳京觀“嗯”了一聲,說不出其他的話了。
“蘇清曉說,不是你讓我變好的,而是我本來就很好,我覺得他說得對。”
“是,他說得對。”
陳京觀漸漸彎了眉眼,席英繼續說:“所以我不在乎你做什麼決定,我隻會跟着我的心作出我的決定。你救了我,而我信任你,那我就該永遠和你站在一起,即使我不理解你。”
這次陳京觀沒有作出反應,席英側過身面對他。
“哥,我想董叔了。”
就在一霎那,陳京觀的鼻酸像是放開了他雙眼的閘口,淚水湧進了他的視線,他用力抑制住眼淚的掉落。
席英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她繼續自顧自地說:“董叔說要認我做幹閨女來着,說要為我操辦婚事,把我風風光光嫁出去。”
席英眼神閃爍,盯着被風吹動的小草,目光慢慢失焦,“那時候你們去了朔州,我就和他待在一起,他說他一輩子都想要個閨女,隻可惜到最後隻生了三個兒子。”
“算起來,我和他待得時間不比和你短,那時候我剛進昌安營,是他和平大哥手把手教我練劍。平大哥,”席英停頓了一下,“下次回景州的時候去看看他吧。”
“其實我這個人沒多大抱負,給我口飯吃就行。隻可惜,這世道連要飯都能讓人砸了碗。”
席英很少說這麼多話,而今日她說這些,更像是急切地想尋個出口,她其實不在乎對面的人是誰,她隻想把心裡的郁氣排一排。
“人,為什麼總是不能如願呢?”
說罷,席英拍着有些麻木的雙腿,她站起身後遞給陳京觀一隻手,陳京觀愣了片刻,拉住她也站起來。
“我聽沁格說了,你這次當真下定決心了?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陳京觀沒回答,席英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她用腳揚起一層土,看着它蓋在灰燼上,蓋滅了最後一點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