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栖野從小到大隻行過軍禮,隻有被陸晁罰跪祠堂的時候見他雙膝着地,可此刻,他的膝蓋像是長在了地上,原本挺拔的身子像是被霜打後的茄子,隻靠一口氣吊着。
林均許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的陰影長久地籠罩在陸栖野的頭頂,他看到陸栖野的肩膀開始打顫,然後幅度越來越大,可陸栖野還是拼命忍着,一聲不啃地跪在地上。
“進屋吧。”
林均許說完後頭也不回地往屋子裡去,陸栖野在回來前已經安頓好了所有人,此時他身邊隻站着檞枳和迷津,兩個人有些不知所措,對視了一眼試探着拉陸栖野起來。
“少主,我們先進去吧。”
迷津的觸碰讓陸栖野抖了抖,他像是回過神了,推脫開身邊人的攙扶自己撐着刀直起身,他看着大門裡越走越遠的林均許,他覺得林均許比他離開前老了許多。
“你哥哥的事情我一直在打聽,可就好像有人故意壓着,故意藏着不讓我們發現他,他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林均許走進了自己的書房,他感覺身後的人該是進來了,他轉過身示意陸栖野将門關上。
“一點消息都沒有?”
林均許搖頭,“一點都沒有,他甚至連刑部的冊子都沒上。”
不知為何,聽到這裡陸栖野心底生出些沒由來的煩躁,這些日子他受過的所有氣,受過的所有委屈都好像被了無音訊的陸栖川點燃了,他苦笑着,下意識搖頭。
“沒必要吧,他想要我們的命直說啊,本來就是他給賣命的,本來就是他的奴才,他費盡心思玩弄我們,是因為皇宮裡的日子太無趣了嗎?”
陸栖野單手扯開了身上的铠甲,那沾着血漬的鋼鐵應聲落地,他沒有理會林均許看他的眼神,自顧自拆掉了身上的腹帶,任由那些傷口暴露在空氣裡。
九月初的滄州已經有了晚秋的感覺,傍晚時分那雪山像是居高臨下的看守,時時刻刻盯着滄州的一舉一動,陸栖野此刻真希望那雪山會說話,能替他到澄州把這一切都說給元衡。
“我們在前面賣命,替他殺人,我們不求所謂的回報了,他能不能不要在背後捅刀子?”
陸栖野想到了桑柘和董輝倒下時的場景,元煜的笑在一瞬刺痛着他的眼睛,他長得真像元衡。
“母親沒穿過她那身诰命的華服,姑姑沒有低聲下氣求過他,可這次她們都為我破了例,就為了給我謀一條生路,”陸栖野說到這不自覺冷笑,“可我在替誰做事啊,我們陸家在替誰做事啊,他想要打仗我們替他打啊,非要裝出一副熱愛和平的樣子,虛不虛僞?他明明什麼都知道,明明心裡有自己的打算,可他偏就靜靜看着我,就好像若最後的結果他想要了,他就開口應下這一切,他若不想要了,就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這就是帝王之術嗎?”
陸栖野深吸一口氣,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漲紅了,他現在一定看起來很可笑,可林均許就這樣看着他,也不接話也不反駁。
“當初我求陳京觀替我們走一趟西芥,明明他和西芥的關系更好,沁格對他無比信任,可他依舊幫了我們,即使可能背上落井下石的名号也還是幫了我們,我們就是這麼回報他的?他從來沒懷疑過我,可元煜出現的那一刻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陸栖野的這番話毫不停頓,這一路風塵仆仆地去,再風塵仆仆地來,這些話在陸栖野心裡念了不下百遍,可他沒有人能說,他覺得陳京觀到最後還願意告訴他自己還活着,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寬容了。
“林叔,我真的沒想過這一仗能打得這麼慘,能讓我覺得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看起來這麼可笑,所有努力在背叛面前都成了徒勞。”
林均許上前掩住了陸栖野的嘴。
“背叛,這個詞不可以再出現了。”
林均許冰冷的手蓋着陸栖野因為生氣而呼出來的熱氣,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心濕了,但是他沒有轉過頭去看陸栖野,他轉而将陸栖野摟在懷裡,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錯不在你,錯不在你們,你們都是好孩子。”
林均許的話像是徹底點燃了陸栖野這一路的委屈,他伸手環住林均許的腰開始嚎啕大哭。
“我就是不明白,當初父親和他一起打仗的時候他也這樣嗎?他自己上過戰場的,他最明白信任在那一刻的重要性,可他做了什麼?他怎麼能隻要那個結果,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陸栖野的話斷斷續續,林均許擡手揉着他的頭發,像是安撫一隻小狗。
“可能人長大了,在乎的事情多了,就變了吧。”
林均許的眼睛慢慢失焦,他對陸栖野的安慰好似隻是下意識的動作。
其實在看到陸栖野之前林均許已經想明白了,元衡自始至終沒有表現出任何對戰争的興趣,可這足以證明他對戰争的熱忱,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一統天下。
元衡是個為了打仗而生的人,北梁興在有他,虧也在有他。
這些日子少年時的記憶總是不斷湧上來,他給陸晁寫信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林均許不是個話很多的人,可他和現在的陸栖野一樣,說話不是為了表達什麼,他們隻是不想讓自己靜下來,去面對那些已經認清楚的現實。
林均許認命了,他隻希望元衡動作快一些,這些意味不明的行為就像是對他的淩遲,在一點點帶走他對元衡的感情,可他不能把這些話說給陸栖野。
陸栖野才不過二十,他不該認命的。
“對了,陳京觀還活着的事情,隻有你、陸晁和我知道就好,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你與他也暫時不要有書信聯系,給他一段時間好好想想。”
陸栖野點頭,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從林均許懷裡鑽出來。
“那元煜呢?當真讓他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林均許搖頭,“他不是把孔肅供出來了嗎?我們順着這條線摸,我要看看他和江阮的關系。”
陸栖野沒說話,他用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通,微微屈身和林均許保持平齊。
“您有什麼打算?”
林均許頓了片刻,轉身回去從自己的書桌上拿了一封信,陸栖野接了過來,發現是陸晁寫給他的。
“你父親讓你不要擔心他,在元衡眼裡我們目前還有利用價值,他還沒有到要把我們除掉的地步。他想讓我們繼續輔佐元煥,所以至少我們沒有性命之虞。”
陸栖野看着紙上熟悉的筆迹,陸晁很少用這樣柔和的态度和他說話,他不禁又紅了眼眶。
“至于栖川,我覺得我們或許也可以從元煜這裡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