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
“爹!城門口快頂不住了!”
夜半時分,史如一路疾跑從廊州城門往家趕,史忠看見他的時候隻瞧見他臉上涕泗交加,他沖進府衙的時候左手握着劍,鮮血淅淅瀝瀝淋了一路,即使是站在史忠面前也依舊在微微發抖。
“再等等,快報送出去三日了,崔将軍應該快到了。”
史忠的話越說越無力,他知道這不過是他在自我安慰。
當初陳京觀在朔州打那一仗的時候他日夜守在府衙,就等着阙州的消息然後派兵去支援,可最後他等到的是陳京觀的死訊。
他在内心責備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問自己為什麼不能如同陳京觀一樣無所畏懼一些,可他是史忠,不是陳京觀。
說來史忠還沒見過這個年輕人,他來廊州日子不長,卻為廊州做了件大事,史忠這輩子第一次猶豫,就是在狀告陳京觀的這件事上。
他覺得自己沒錯,陳京觀的确私開糧倉了,可這世上除了陳京觀還有誰會這麼做,他隻是做了史忠不敢做的事情。
隻是他沒想到,陳京觀就這麼死在了自己人手裡,史忠那一刻想到了陳頻。
那之後沒過多久,阙州傳了軍令升任崔擎舟做大将軍,統領南魏全部軍隊抗擊東亭,崇甯在頒布征兵令的同時把廊州的守軍調了回去。
史忠知道她害怕了。
崇州失守,南魏的屯兵數量大打折扣,如今又折了陳京觀,東亭如果想要直取阙州也未嘗不可。
但與崇州接壤的不止阙州一個,廊州和崇州也連在一塊。
史忠那時候就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想,他覺得廊州要保不住了。這猜想越來越真實,他給阙州去了一封信說明情況,結果等來的是東亭的軍隊。
過去的三天,是史忠這輩子過得最漫長的三天,連天煙塵熏黑了半座城,他耳邊嘶喊聲和刀劍的碰撞,他做了一輩子文臣,可到最後他卻去鐵匠鋪買了一把刀,他險些沒拿住。
那時候他才知道陳頻當日有多厲害,他不僅隻身犯險,還給南魏搏來了一線生機。
戰争打響的第一天,史忠咽着口水提着刀,叫來了自家所有守衛,命令廊州城所有适齡男子一律參軍,他花自己的錢為軍隊置辦糧饷,他把他能做的一切都做了。
就連他那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從小保命都不容易的小兒子史如,也去選了一把舊制長劍,他嬉笑說别的他拿不動,還是劍更适合南魏人。
就這樣廊州的戰争成了一場自衛戰,城裡的人用身軀堵住大門保護家人,城外的人用身軀沖撞着隻為拼個前程。
“爹,他們真的會來嗎?”
史若從側廳出來,他近些日經常看不見人,史忠忙得腳不沾地也沒空管他,此刻望見他一臉頹靡的樣子,少有的生了氣。
“來不來我們都不能等死,你爹我做了半輩子廊州知州,我就是死也要守住城門。”
史忠說着又要去拿桌上的刀,史若跑過去一把抱住史忠的腿,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史忠也終于是軟了性子。
“你若怕就呆在家裡,爹能活,絕不讓你們死。”
史忠沒有責備史若,他甚至用手撫摸着史若的頭。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史若卻突然開始大笑,他松開史忠站起來,史忠狐疑地瞧着他,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爹,您膽小怕事了一輩子,怎麼到如今反而不怕了?”
史若臉上還挂着眼淚,他嘴角微微抽搐,眼神迷離,一步步朝後退着。
“您從小教我和史如審時度勢,讓我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子,就好像隻要我們一直委曲求全别人就能放過我們。爹,東亭放過我們了嗎?朝廷,放過我們了嗎?”
史若的話如同此時在城門口不停響起的撞擊聲,一下一下砸在史忠心上,他下意識握緊手裡的刀,一動不動地看着史若。
“還有你,”史若轉頭看着史如,“過去小二十年你除了讀書還會做什麼,現在逞什麼英雄?你不會真的覺得你和陳京觀一樣吧,就因為他高看了你一眼?史如,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自己不知道?”
“史若!”
還沒等史如說話,史忠已經出聲嚴厲訓斥道,“他是你弟弟!”
史若輕笑一聲,“是嗎?可我不記得我娘喝過他娘的茶,他娘連個妾室都算不上。”
“嘭”,史如的劍應聲落地,他低着頭不敢看史忠,他嘗試大口呼吸,卻依舊覺得自己的胸口壓了塊石頭。
“爹,我記得我小時候您還不是知州,您也沒有這麼死闆,您是從什麼時候變了?好像,就是從您私會歌妓有了史如開始,對嗎?”
史若眉眼微挑,他嘴角噙着笑,毫不避諱地繼續說:“從那時候起,您整天擔心事情敗露,于是做什麼都先考慮自己的名聲,畢竟朝廷命官出入煙花場所,這放在南魏必是要斷了您的官路的。”
史忠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用手裡的刀撐住自己,他聽到史若的聲音弱了下來,略帶哭腔,“是,您不喜歡我,于是您讓那個歌妓生下了他,甚至把他抱回來給我娘養,你就是為了惡心我們。”
聽着史若的話,史如的雙腳慢慢沒了力氣,他滑落在地上,臉上早就泥濘一片,史若看着他這副樣子笑了,他緩緩閉上眼,“沒過多久我母親就死了,那天晚上我和此時的他一樣絕望。我是不如他聰明,無論學識還是心智都比不過他,可父親,我娘沒做錯什麼,她到最後都是因為愛而不得死的。”
“我一直愛她。”
史忠此話一出,讓原本冷靜下來的史若突然爆發,他沖上前揪住史忠的衣領,史如要來攔,卻被史若一把推開。
“愛?你不過是貪圖她家有些錢财,能為你出一筆不小的銀子,你屢戰屢敗後突然中第,當真是你的本事嗎?”
史若的氣息撲在史忠臉上,史忠隻覺得讓人戳中了心肺,他面色漲紅,整個顫動着立在原地。
“如今你守了一輩子的南魏不要你了,感覺怎麼樣?”
史若松開了手上的動作,他微微低頭盯着史忠的眼睛,史忠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可下一秒史若就退後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廊州的城防圖,是你給東亭的?”
一旁的史如也猛地擡頭,此時史若看着眼前的兩個人愁雲滿面,他突然覺得好爽,一個是人人稱贊沉穩的弟弟,一個是号稱鐵面無私的父親,這樣兩個光風霁月的人,被他濺了一身血。
“為什麼?”
史忠不死心地繼續追問,雖然他此刻已經快要被自己的呼吸壓垮了。
“我想讓所有人都看清你們的真面目,我想讓你們所有人都去給我母親陪葬。”
史若至今都記得,他娘抱着史如走在街上的時候每一個人都鄙夷地看着他們,他還能想到那些人嘴裡的話。
“靠生孩子都留不住男人,外面生的都比她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