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北梁新帝元煥即位,其親扶先帝靈柩往陵寝安葬,步百裡而不停歇。
澄州城内一片秋日肅殺之氣,北梁朝堂無人敢妄言元衡之死,依稀有人提到元煜,也多是欲言又止,書房裡坐着的陸韶憐讓那些人都閉了嘴。
待先帝喪儀畢,元煥連下三封聖旨。
一則奪元煜皇姓,将其貶為庶人,無召不可入澄州,其子不得為官,亦不可參軍入伍。
二則丞相孔肅,通敵賣國,結黨營私,敗壞朝綱,意圖謀反,敕令十五日後于菜市口刑場斬立決。
三則複陸栖川昌安營統領之位,其傷愈前由大将軍陸晁暫代營中管理,陸家次子陸栖野任昌安副将,協領禹州馬場。
短短三封诏書,攪得北梁朝廷暗流湧動。從前跟着孔肅的人詫異于元煥如何能這麼幹脆得杖殺孔肅,在當今局勢如此變動的情态下,孔肅算得上北梁不可多得的人才。
元煥沒有将孔肅與江阮的關系公之于衆,他隻與幾個信得過的大臣意會了幾句,他不想讓人覺得連北梁朝廷都已經被江阮滲進來了,他覺得這隻會徒增江阮的士氣,擾得北梁風聲鶴唳。
不過元煥在孔肅臨死前一天去牢房看了他,見面的時候孔肅窩在牆角,整個人看上去像是牢房裡待久了的老鼠,他聽到衙役通傳了一聲“皇上到”,擡頭時看見的卻是元煥。
“父親死了,你應該也知道了,不用這麼驚訝。你不會覺得江阮真的能幫元煜奪了我的位置吧。”
元煥面無表情地看着孔肅,孔肅将自己臉上沾了血污的頭發别在耳後,他整了整儀容從從角落走過來,恭恭敬敬朝元煥行禮。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元煥沒有應聲,孔肅也沒有起身,他躬着腰作出臣服的樣子,元煥能看到他身下的草墊在顫抖,他遮住孔肅頭頂的陽光,将他整個人籠在一片黑暗中。
“明日就要上刑場了,沒什麼要同我說的?”
孔肅輕笑一聲,緩緩直起腰,他身上的血口子新傷疊舊傷,已經有些發黑。
元煥仰着頭沒有看他,隻聽到他說:“蚍蜉撼樹,螳臂當車。或許是突然被擡到了丞相的位置,我變得不自量力,竟然試圖和殺了我全家的元衡博弈。”
“人真可笑啊,要死的時候想活着,活着的時候卻覺得生不如死。索性一切都結束了,我多活了這十幾年也算是賺了。”
元煥微微低下頭看着伏在自己腳邊的孔肅,他突然覺得唏噓不已。
一個從小就不被重視的旁系皇族,孔肅一天都沒有享受到來自東亭王室的榮耀,他這輩子唯一被人記起來竟是因為元衡下令誅殺所有東亭皇族,士兵從那族譜的角落看到了他的名字。
論才學孔肅的确比不上林均許,可正是因為他認得清自己的不足,他的姿态就更謙卑,即使是他最後成了丞相,孔肅也一如往常般低調。
如果孔肅當真生出來就是江阮給他捏造的這個身世,或許元煥即位後他真能和林均許比一比高低。
“可惜了。”
元煥歎了一口氣,可他剛要轉身卻被人拉住了衣袖,他回頭看時,孔肅臉上泥濘一片。
“處死我的證據是江阮給的嗎?”
元煥沒有回答,孔肅卻也得到了答案,他苦笑着繼續道:“我果然始終都是他可有可無的刀,沒有我他也可以殺人。倒是我,全倚仗着他才得以生存。”
“你比他年長,怎麼會這麼聽他的話?論身份家世你都不遜于他。”
“家世?”孔肅若有所思,“看來你們還是對他一無所知。也對,弄死我不用他費多少力氣。”
元煥聽出了孔肅語氣中的隐瞞,他微微皺眉朝孔肅走過去。
“你還知道什麼?”
孔肅笑了笑,“怎麼,明日就要死的人,我難不成還能戴罪立功?”
元煥沒說話,孔肅臉上笑意更濃,“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陛下你甚至都找不到個能威脅我的理由是嗎?”
元煥望着孔肅的眼神愈加複雜,倒是孔肅釋然了,他松開了元煥的衣角,又回到了自己先前待着的角落。
“回去吧,這大牢陰氣重,您剛登基不适合來這的。”孔肅看着元煥,元煥竟從他眼睛裡看出一絲欣慰,“說句心裡話,我也支持您做皇帝,論天資和魄力您比煜殿下是要強些。可先帝給您選好了輔臣,隻要有陸林兩家在我永無出頭之日。”
“我掂量得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也明白我始終都不可能離了江阮的掌握,可我也是個人,總還是想靠自己做些事情。人活一輩子,總不能到了下面都不知道自己這輩子在活什麼吧。”
孔肅斜靠在牆邊,他垂在胸前的頭發已經被污垢朽成一片,元煥甚至能看到他發絲間攢動的黑影。
“您也不要試圖從我嘴裡得到有關江阮的任何消息,即使他最後賣了我,我也無怨無悔。他為我做得夠多了,我能還他的卻少之又少。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江阮眼中隻有對人的利用,可你們仔細想想,江阮哪一次求着别人了?反倒是有所圖的人踏破了他的門檻。如果那些人沒有欲壑難填的貪心和被仇恨蒙住的雙眼,江阮又怎麼可能拿捏得了他們?”
“人啊,”孔肅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總是會給自己創造出一個假想的敵人,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安放他的失敗。可江阮當真如你們心中所想嗎,那為何人人對他趨之若鹜?元煥,我對北梁有感情了,可我依舊不希望江阮輸,我真希望看到他想要的那個世界成真的一天。”
孔肅說罷就轉過身去,元煥本要繼續追問,可瞧見他已經是一副欣然赴死的樣子,也就省下了這徒勞無功的力氣。
可孔肅的話他忘不掉了,尤其是那句“江阮當真如你們心中所想嗎”,那日之後元煥每次夜晚睡不着就會反複咀嚼其中意味,毫無疑問孔肅問住他了。
江阮是什麼樣子的,這世上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元煥覺得這場仗還要打很久,無論他參不參與都已經身在其中了。
另一邊,北梁改朝換代的消息不胫而走,蕭霖的書房門被甄符止推開,蕭霖瞧見他身後跟着莫汝安,眼前二人神色凝重,甄符止手上還拿着軍隊的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