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阙州在戰亂中剛剛得以喘息,在所有人都以為蕭霖今年不會舉行春狩的時候,他一封信叫回了崔擎舟,讓他帶一萬兵馬回來組織狩獵。
他這一舉像是要将世人口中的昏君之名坐實,就好像他的軍隊本就是為了供他取樂遊玩所設,南魏臣民的生死他全然不在乎。
蕭霖沒有理會連天送上來的折子,他等着崔擎舟初八到了狩場,便大張旗鼓地帶了所有王公貴族一起從盛州出發,臨走前他還下了一道诏書,所有能來的人都務必要到場。
那一日,盛州的長街上除卻絡繹不絕要出城的馬車,一個百姓也看不到。
蕭霖用手挑了一個縫隙,透着那微弱的光望着車外,崔擎舟騎馬跟在他的車駕旁,看到他伸出手便迎了過來。
“皇上,可有吩咐?”
蕭霖搖頭道:“沒事,就是再看一眼盛州城,來的時候月黑風高,到了又終日憋在那行宮裡,今日好不容易尋到個機會出來,讓我多看兩眼吧。”
崔擎舟默聲朝後退了一步,為蕭霖将窗外的視野空出來,馬車裡的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探出腦袋問道:“狩場的戒備都安排好了?”
“嘯龍營圍了整個狩場,不會出差錯的。”
蕭霖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這條路出城的路不算遠,出了城再走二十裡就是皇家狩場,往年他們從阙州出發要走三五天,今日怕是趕天黑就能到。
蕭霖收了手将簾子放下,他對面坐着周湘,以及蕭祺楓。他看了看蕭祺楓,最開始他被安排自己一輛馬車,蕭霖讓司禮局不用給他備了,他要同蕭祺楓一起走。
此時,車内的三人相對無言,周湘擡頭看了看蕭霖,試探地捏了捏兒子的手,蕭祺楓如夢初醒般動了動身子,瞧見蕭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父親,是有什麼事嗎?”
蕭霖笑着搖頭,周湘手上的動作卻依舊沒停,蕭祺楓不自覺皺起眉頭。他不是個腼腆的人,可他和蕭霖真的說不上熟絡,又礙着君臣父子的關系,他甚至找不到能寒暄的話頭。
“楓兒,你這些日的騎□□進了不少,明日的狩獵可要一展風采。”
周湘見眼前兩個人實在尴尬,便一臉慈祥地望着兒子說道,蕭祺楓讷讷點頭稱“是”。
因為蕭霖的緣故,蕭祺楓和周湘也算不上親近,他覺得是蕭霖的存在成了他們母子之間的隔閡。
周湘是個心思單純的,她像這天底下大多數母親一樣隻盼着兒子康樂,可她偏偏又是皇後,她知道自己是被送進來穩固周家勢力的,她能做的就是對一切視若無睹,然後沒心沒肺的活着。
所以今日蕭祺楓能成這副模樣,他身邊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若是累了,就先休息一會,明日的狩獵怕是辛苦。我若再年輕十歲估計還能與你一同策馬,如今不行了,隻能騎着馬在你們後頭遠遠看着。”
“父親說笑了,您筋骨康健,力挽山河,明日定能奪得魁首。”
蕭祺楓躬身行禮,緊接着他看到自己行禮的手被一雙大手包住,他擡頭是蕭霖笑着望他,“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膝下子嗣單薄,你是不可多得的驕子。”
那為何姑姑千方百計要立我為太子,您卻多加阻攔,哪怕是蕭祺桓被廢,您都從來沒有考慮過我。
蕭祺楓嘴角微微抽動,眼神中閃過一些不知是失落還是輕蔑的情緒。
那日崇甯在書房裡同蕭霖對峙之後,一回到自己的寝宮就看到蕭祺楓等在那裡。
崇甯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無名火,她将自己在蕭霖那裡落了下風的憤懑全宣洩到了蕭祺楓身上。
“你跑到我這裡來頂什麼用,我讓你多去蕭霖面前顯眼,你明明是個機靈的,怎麼就在這件事上轉不過彎?我是能直接下令讓你做太子,可那時你就會成史書上得位不正的皇帝,你要受多少言官禦史的譏諷,世家的嘴不是那麼好堵的。”
崇甯說着瞪了蕭祺楓一眼,她由宮女服侍着褪去外衣,蕭祺楓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接過來替她挂好,崇甯側身望了他一眼,“你倒是把這一套用到他身上啊。”
蕭祺楓悻悻地笑着道:“侄兒粗愚,也就姑姑不棄。我能将姑姑侍奉妥帖已經很好了,再無其他心思。”
蕭祺楓的話明裡暗裡表忠心,崇甯雖然怒其不争,可心裡多少得到了些寬慰,最起碼蕭祺楓是個知道感恩的,生在這皇家已經實屬不易。
“他過幾日要春狩,你好好表現,我借勢逼他立你做太子。”
“今日他又拒絕了?”
蕭祺楓說話時不自覺壓眉,崇甯望見他的神色心裡竟還生出些憐惜。
“他說的倒也沒錯,前腳廢了蕭祺桓,後腳就立你做太子,他非得背上個朝令夕改的名聲,過些日子再立也不耽誤。”
蕭祺楓沒有回話,崇甯聽到他輕笑一聲,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你等了十幾年了,就這幾天還等不了?反正屆時他若不立你做太子,我就讓崔擎舟打回阙州,我們自己當皇帝。”
“姑姑,”蕭祺楓出聲打斷了崇甯,“可那時候我這位子就正了?”
蕭祺楓的問題像是他心中情緒的導火索,“您瞻前顧後說是為了我的名聲着想,其實您也對父親下不去手吧。旁人都說父親耳根軟,盡聽了您的唆使,可您又為他考慮了多少?一句他都不過是受您蒙蔽,替他瞞下了多少荒唐事?”
崇甯正拆着頭上的簪子,她那雙手扶在珠翠上停了下來,鏡中倒映出蕭祺楓的面容,她看見蕭祺楓緩緩搖頭道:“你們兩個誰也說不着誰,南魏能有今日你們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姑姑,你若當真硬氣,當日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的可是您,您怕什麼呢?”
崇甯沒想到平日吊兒郎當的蕭祺楓突然開始在自己面前發瘋,她緩了緩神,譏笑道:“是,當日是我自卑,是我覺得自己上不得台面,我覺得我是女子,我是人婦,我是任人踩踏的不受寵的公主,我配不上那皇位,我也不敢。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