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賀福願作出第一個動作時,陳京觀就知道賀福願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結局,他的動作看似步步殺機,卻在每一次動作時留了一寸,陳京觀明白賀福願對他下不去手,他還記得賀福願說過“福願,便是止戈”。
雖然陳京觀直到最後也沒能問出賀福願當日為何選擇易幟,可賀福願死得那般坦然,甚至透露着一絲迫切,他落地時的聲響如同砸在了陳京觀心裡,他的答案便也不言自明。
江阮的那套說辭确實誘人,在陳京觀第一次猜到他那恢弘卻又血腥的目的後,說實話,陳京觀也問過自己那樣的世界不好嗎?
可正如蘇清曉告訴蕭祺栩的,這世上不是所有好的東西就是正确的,江阮想要的那個世界或許在未來真的會存在,可現在,在所有人心中都被根植了帝制的種子時,沒有皇帝便意味着每個人都會成為皇帝。
人們得到的将不是自由,而是無止盡的彼此掠奪。
賀福願知道自己選錯了,于是在陳京觀戳破他的面具後,選擇心甘情願死在他手下。
賀福願說過,他相信陳京觀。
“那你什麼打算?”
陳京觀的目光在泛黃的紙上移動,那些讓江阮占了去的城池被他畫了紅圈,那紅色像是血,從紙頁背後滲出來。
“我們還是打這裡。”
陸栖野應着陳京觀的手看過去,那因為發狠而有些泛白的指尖下赫然寫着“崇州”。
“賀福願是怎麼将崇州送出去的,我就要怎麼拿回來。上一次他騙我,這次我就騙騙他。”
說罷,陳京觀叫來了平蕪,讓他即刻傳信去北梁,一定要親手送到陸栖川和元煥手裡。
那信上的隻有三句話:先破崇州,再入朔州,一舉殲敵。
陳京觀說話的時候波瀾不驚,可滿屋子都是對他知根知底的人,蘇清曉和陸栖野相視一笑,席英拍了拍蘇清曉示意他自己要進宮去問蕭祺栩要旨意,蘇清曉點頭應了沒說話。
席英前腳剛走,陳京觀後腳就準備跟着她進宮,蘇清曉卻搶先一步攔住了他。
“這次不是意氣用事?”
陳京觀看着眼前的二人,臉上緊繃的情緒松懈了些許,“你沒攔我,證明不是。”
蘇清曉不禁挑眉,眼底的笑意漸漸滿溢,“你的決定是對的,可我是在問你,這決定裡有沒有你的私人感情?”
“重要嗎?我走到如今每一步都是私人感情。”
“也是。”
蘇清曉撇了撇嘴,陳京觀卻察覺出他掩了半句話。
“你想說什麼?”
蘇清曉擡頭看了陸栖野一眼,眼前的人緩緩點頭,然後二人一齊望着陳京觀。
“你對江阮,真的能殺得了下手?尤其在你知道了他的過去之後。”
陳京觀的眼神向下移動,蘇清曉知道這是他心虛的表現。
蘇清曉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而是從身後的書櫃裡拿出一個匣子,陳京觀不動聲色,蘇清曉就繼續手上的動作,直到将那張記錄着江阮過去的信攤開放在陳京觀面前。
“這封信是什麼時候的?”
“那天我一個人去阙州城門,在你還沒找到我的時候,有人用箭将這張紙釘在了我面前的樹上。我四下看顧過,感覺像是靈蝶的手筆,等我打開一看,上面寫着江阮過去二十年的人生。”
從前陳京觀一直好奇是什麼讓江阮生出了要推翻整個帝制的想法,這想法瘋狂又不着邊際,如果沒有誘因,沒有人能想到這一步。
直到那封信展開在陳京觀面前,他終于明白江阮為什麼說他們很像了。
姚廣的無恥,讓阮青衣和那個名為的姚淵的少年無家可歸,受人白眼數十年;北梁的無情,讓少年失而複得的家再一次因江子遊的死而分崩離析;南魏的無義,讓阮青衣拼上了一切才換了江阮苟且偷生。
陳京觀活到現在不容易,江阮則比他還要難上百倍。
那一日陳京觀沒了家,卻在雍州被甯渡放在了背上,江阮也沒了家,卻隻能一個人沿着泯川江漂流到不知名的地方。
苦難是不能比較,可偏偏江阮的苦難裡有陳頻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是陳頻建議蕭霖趁機除掉北梁埋在南魏的間諜,他作為南魏臣子當然無愧于忠君愛國之名,可他一句話,也的确讓江阮失去了一切。
陳京觀試圖給江阮套上一個罪名,想讓他看上去不再這般無辜,可從江阮被生下來那天起,他一件事情都沒做錯過,他和阮青衣努力活着,命運卻堵死了他們的所有路。
也是那一刻,陳京觀記起他在槐州做的那個夢。
皚皚雪景中,一個赤着腳的小孩拼命往前跑,後來他真的跑不動了,就跪在那雪堆上哭,那時的陳京觀聽不清他嘴裡的話,現在卻覺得那哭喊聲整耳欲聾。
“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我又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