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太子東宮。
六歲的時聞歌蹲在床前,一闆一眼地為自己系上鞋帶,他系得非常認真,仿佛全世界隻有眼前這雙鞋和配套的帶子,專注到沒聽見門扉被輕輕推開的聲音。
“聞歌,好了嗎?”
他的專注被突然打破,手控制不住多用了點力氣,像是最後一根稻草般啪地扯下鞋扣,隻剩下斷成兩截可憐巴巴的鞋帶躺在掌心。
“怎麼了?”一隻大手落在頭頂。
大手的主人推門而入,又揉亂他的頭發,時聞歌擡頭,旋即将那點因扯壞鞋帶的懊惱抛到腦後,努力保持皇室的端莊,上揚的尾音卻忍不住暴露他的開心。
“舅舅!”
殷渡·阿茲拉爾微笑着點了點頭,看見時聞歌手中的鞋帶屍體:“我在,我們的太子殿下又在不小心搞破壞了?”
“才沒有!我已經很小心了!”時聞歌不滿地撅嘴,頓了頓詢問,“舅舅是來接我的嗎?”
“是啊,”殷渡蹲下平視六歲的小朋友,為他理順頭頂的碎發,摸了摸他瘦弱的臉,說,“舅舅是來帶你離開這的,以後就跟舅舅一起住了,你如果總是弄壞東西的話,舅舅可是會破産的。”
小時聞歌最後一次看了眼東宮卧房的擺設,花紋繁複厚重的床簾尾端鋪就在柔軟的絲綢背面,卧室門洞開的微風吹得水晶吊燈微微晃蕩,一條連續不斷的木質紋理從腳下一直延伸到殷渡那裡。
他沒有留戀,也沒有行李,将自己的手放進殷渡掌心:“可以走了,舅舅。”
從有記憶開始,時聞歌就意識到,他的父母并不愛他。
除非正式場合或者配合新聞宣傳,他絕不會見到他的父親,帝國的時雲舟陛下将大把的時間留給皇宮外的紅顔知己,卻吝啬于多看兒子一眼。而他的母親,帝國的皇後,每次見到兒子不是徹頭徹尾的無視,就是惱羞成怒的咒罵:“時聞歌!你連把你父親帶回皇宮的能力都沒有,沒用的廢物!”
為什麼會這樣?
世上為什麼會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時間一長,時聞歌早就學會如何在父親和母親内讧的夾縫中生存,直到現在母親和父親再也忍受不了他的那一刻。六年來他将疑問埋進心底,僅僅在今天,在唯一疼愛自己的舅舅面前問了出來:“舅舅。”
他站在皇宮門前,回身遠眺檐廊和卧室窗前忘記摘下的晴天娃娃,相當冷靜地問:“父親和母親,為什麼不要我?”
殷渡循着目光回望,彼時他三十歲出頭,五官清秀,悶頭實驗鮮少出門,導緻皮膚比常年不換的白大褂還蒼白,一頭柔順黑發襯得年紀更小。科研出身的他就連說話也帶着一股黑白分明的冷冽,柔聲道:“大概是因為,你不是他們自然結合出生的吧。”
“我不明白。”
殷渡摸了摸時聞歌的頭,很矮,不及成年人的腰高:“當年,我任性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母親帶着你父親的精子找到我,懇求我為她制造一個孩子,我制作出數個受精卵,最後唯一一個活下來并且健康長大的就是你。”
“你在我的實驗室出生,你的母親沒有經曆十月懷胎的生理激素變化,你的父親在你出生前從未得知自己有一個孩子,他們當然不會愛你。”
時聞歌似懂非懂:“如果我是被母親的子宮孕育的,她就會愛我了嗎?”
殷渡點頭:“從生理學的角度而言,懷孕會永久性改變女性的神經和大腦,讓她更适應‘母親’這一身份,而你的母親沒有經曆過懷孕,她不認為自己是‘母親’,所以她不愛你。”
“至于你的父親,”年輕的阿茲拉爾下一代家主聳聳肩,絲毫不覺得這是對皇帝的诽謗,“平庸的人渣罷了。”
“哦。”
時聞歌接受了這個答案,一邊跟随殷渡走向皇家生命科學院所在的白塔,一邊思考着。皇宮和塔緊挨着,這段路并沒有多長,時聞歌卻覺得自己思考了很久,久到兩人走回白塔。
塔内裝潢和他見過的,或者在虛拟網絡了解的差不多,普通的淩亂的實驗室,各種看不出名堂但一定很貴的儀器胡亂到處堆放着。
殷渡帶他進入電梯,刷卡直到電梯升至最高處。這是一片住宿區,殷渡刷開一間空屋:“以後你就住這裡,我房間在隔壁,你以前常來的,記得嗎?”
時聞歌嗯了一聲。
“你先休息吧。”殷渡說。
臨到殷渡離開前,時聞歌忽然拉住他的衣角,仰起的臉嚴肅而又執着,問出沿路走來一直思考的問題:“那舅舅為什麼愛我?”
“因為你是我造出來的啊。”殷渡慈愛地将他長至下巴的頭發攏到耳後,“我為你選擇優秀基因片段的過程,遠超于普通人類女性的十月懷胎。”
時聞歌不知道這個回答是否合乎心意,他隻是記下,然後将腦中冒出的所有問題都抛給全帝國公認最博學多才的舅舅:“如果我是被自然孕育的,我就會愛父親和母親了嗎?”
他的舅舅卻說:“大概不會吧。”
“你的出生,是因為皇後需要一個孩子,你的地位,是因為皇帝需要一個繼承人。你生而為王,而王者絕不能弱小,”殷渡認真向自己的外甥解答疑惑,“父母和子女的愛會使人變得軟弱,所以你不會有,也不需要。”
“人類之所以是群體動物,是因為作為個體的我們太羸弱,集居則是弱者生存的唯一方法。情感是維系群體性的紐帶,當個體強大到能夠獨自生存時,感情反而會成為束縛。”
小時聞歌皺着臉,試圖理解殷渡想要表達的東西,但他說的内容對一個六歲的孩子太過深奧了,盡管時聞歌的天賦在一顆受精卵時就被篩選過,他仍不能完全理解殷渡的含義。
殷渡也沒有強迫他:“記住我的話就可以啦,你以後會理解的,至于現在,聞歌,你快去休息吧。”
“從明天開始,就隻有舅舅陪着你了。”
明天。
明天之後是無數個相似的一天。
時聞歌在白色高塔住了足足十二年,從六歲到十八歲,從還沒大腿高的小蘿蔔頭到一米八的合格皇太子,直到殷渡在實驗室意外中過世,而他終于有機會回到六歲前居住的東宮。
沒有故地重遊的感慨。
沒有時空交錯的複雜心緒。
和六歲的他一樣,時聞歌僅僅是望向卧房,十二年間沒有一丁點改變,仍舊是厚重的床簾,搖曳的水晶燈。
他不發一言,沒有感情地看了最後一眼,旋即轉身離去,走向他應該歸去的地方。
。
機車呼嘯飛馳,時聞歌的頭發盡數被夜風吹到腦後,如同一束熱烈燃燒的野火,他沒戴頭盔,轉而單手按住耳畔的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