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抵達卡姆登大街的那天溫度高達90華氏度。街區深處髒亂不堪,遍地都是垃圾、被人扔下的零食、被糊上番茄醬的漢堡和熱狗、壓爛的紙盒子躺在人行道和陰溝裡。沒有希望,空氣裡彌漫着無力掙脫的失重感*。兩個不懷好意的麻瓜打量着她,似乎在猶豫是否該招徕顧客——不過話說回來,形勢爛成這樣,誰還會把錢花在博/彩上?
薇諾娜拎着皮箱,筒靴不疾不徐地踩過一隻隻垃圾袋。快到了,她懷着一種自虐般的輕快走向那扇暗紅色大門。
要解釋如今的境況很簡單:第一,她畢業了;第二,她開始在聖芒戈醫院實習;第三,實習的第一周,母親以一種閑談的語氣問道:
“話說你的同學,叫安娜的那個,她去哪裡了?”
“古靈閣。”
“好吧。還有一個,上次邀請你去看世界杯的那個,名字有點怪…”“清·張?他去了魔法部。”
“哪個司?”
薇諾娜放下沙拉,向上帝祈禱這場羞辱能盡早結束:“法律執行司。他考了十二個O。”
就像看到一顆搖搖欲墜的蘋果終于落地,母親故作驚訝:“這麼厲害?那他以後就順利多了。”
薇諾娜把忍了很久的話吐出來:“媽,我是去當治療師,又不是去撿垃圾。”
“我又沒說不好。你的脾氣還是太急躁了。”母親輕飄飄結束話題。在薇諾娜離開餐廳時,她還在和父親對比治療師、古靈閣和魔法部的前景,并對斯拉霍恩最近的天才學生贊歎不已。
一般來說,薇諾娜很難形容是哪種感覺更讨厭:讓她失望還是被她忽略。母親竟然還能開發一種新的折磨——在每一個單詞間傳遞無奈的隐喻。
她受夠了。她早已成年,不必再按照他們的标準活下去。薇諾娜當即決定搬出去住;遠離粉色牆紙、蕾絲花邊和玻璃碗内的果切。安娜與她一拍即合,她們在《預言家日報》上找到了唯一能負擔得起的公寓——與其說是公寓,它更像是一套夾在兩套公寓間的附屬,共享着磚石立面。暗紅色大門被施了麻瓜驅逐咒,清·張又幫她們加上了一打保護咒。
門後是一段狹長的走廊,接着是混合了廚房、餐廳和起居室功能的公共區域。二樓和三樓格局相似,各有一間小卧室和浴室。公寓建造的時間不長,石灰牆和複合闆都是新鋪的。唯一的缺憾是似乎有人在廚房牆上留過一片黃色的嘔吐痕迹。
為了說服父母,她編造了一堆有關“獨立生活”的說辭。臨行前,母親擁抱了拎着無痕伸展咒皮箱的她,父親塞給薇諾娜一張50鎊的鈔票——對童年的留戀幾乎就讓她後悔了。注意,是幾乎。
愛德華打開門,懷裡抱着一瓶她見過的最大的酒瓶,仿佛一枚小型魚雷:“你們的勇氣值得敬佩。”
“别這麼刻薄,而且你遲到了。”安娜接過酒瓶,被突然增加的重量趔趄了一步。薇諾娜幫她搬到廚房。
這是個搬家聚會。盡管對巫師而言,搬家隻需要揮下魔杖,所有物品就能紛紛歸位。愛德華被拽到三樓,挑剔地檢閱占據半個卧室的床、薇諾娜新買的二手沙發和梳妝台。他重重踩下地闆:“你可能需要一副耳塞。”
他說的是安娜——她就住在薇諾娜下層:“說到這個,我還從來沒和薇爾住過上下層。”
“我會盡量小點聲的,安。”薇諾娜抱着胳膊,斜倚在樓梯把手上。他們就這樣擠在三樓狹窄的平台。她望了望灰白的天花闆,抓住愛德華的肩膀:“你還從來沒去過樓頂呢,閉眼。”
一陣眩暈後,陽光穿過倫敦厚重的雲層照在身上。又一聲爆響,安娜出現在旁邊:“路易莎和清馬上就來”——他們接手了那瓶香槟。
平面屋頂上空空如也,除了她們剛支起來的太陽傘和藤椅。視野由遠及近,街區内灰黃色的瓦面整齊攤開,郊外工廠升起黑煙。
薇諾娜撐在消防梯欄杆上。空寂無人的街道,卡特萊蘭正在開花。
“——你找公寓了嗎?”她轉向愛德華,後者得到了一份魔法體育司的工作。
“為什麼要找?我一直住在爸媽家。”
“真成熟。”安娜嗤笑道——愛德華立刻還嘴:“那為什麼一定要搬出來?”
“對于一個女巫而言,我不能一直和麻瓜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媽媽差點被茶杯變沙鼠吓出心髒病。”安娜坐上搖椅,“而且我和伯恩分手後,需要享受一下自由的單身生活——最好是和你住在一起啦。”她最後是對着薇諾娜說的。
“我不敢相信你把我排在伯恩後面。”“我不敢相信你拖了那麼久。”兩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安娜是在畢業前和男友提的分手,原因很簡單:彼此規劃不同。而在薇諾娜看來,這隻是感情最終平淡枯竭的托詞。
感情枯竭的反面案例來到屋頂:清和路易莎給大家分發了甜點和香槟杯。訂婚就像一顆巨大的恒星改變了生活軌迹。路易莎在戈德裡克山谷的一幢小屋裡和未婚夫同居,還應聘了《女巫周刊》的一份預言專欄。
“為安娜和薇諾娜舉杯,”她舉起香槟,鑽戒在手指上熠熠生輝,“願今天成為你們的新起點。”
玻璃杯傳來清脆的碰撞:“祝你們好運!”“一切順利!”“我們在倫敦的新據點!”
好了,扮演成年人的表演到此結束:安娜開始抱怨解咒員的新語言課,愛德華(添油加醋地)描述伯莎·喬金斯究竟是個多麼不靠譜的同事。清和路易莎一直在勸說薇諾娜給這套公寓加個赤膽忠心咒:對于麻瓜出身而言,現在太危險了。
“我贊同,”安娜加入談話,“薇爾可以當保密人,隻有我們五個人知道地址,還有萊姆斯。”
“話說回來,最近萊姆斯在幹什麼?”清——他還保守着那個秘密——目光變得銳利。
薇諾娜故作平靜:“他還沒來過這裡。他寫信說暑假要來倫敦參加訓練。”她頓了下,斟酌好措辭,“和鄧布利多有關,據說是要給傲羅幫忙之類的。”
出乎意料地,他們多少都聽過鳳凰社的風聲:“那也太危險了。”
薇諾娜故作輕松:“他現在隻會學習防禦術,不會很危險的。”
“但還是…”安娜說不下去了,氣氛驟然下降。房間裡的大象終于掠過每個人心頭:在這個夏天,邪惡的黑魔标記又出現在六個巫師家上空,無人生還。傲羅分身乏術,魔法部目前隻給每個人分發一本《保護你和你家人不受黑魔法侵害》。
“其實我想過,如果我能再勇敢一點,”安娜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着酒杯,“我也會參加那種組織。”
愛德華:“如果你加入了,那我…和薇諾娜也會去的,因為你的決鬥實在太爛了。”
薇諾娜“嘶”了一聲,轉移話題:“那第一步就要搬出你父母家。”
“我可以給出你一個好理由:我媽。”其餘人毫不留情地笑出聲。
“她問我:你現在真的沒有女朋友嗎?是那些姑娘都看不上你嗎;我說:媽媽,我隻是沒遇上對的人;她又問:那你是同/性/戀嗎?如果是的話,告訴我也沒關系;我說:媽媽,我不是同/性/戀,不過同/性/戀确實看不上我。”
“Never say never.”薇諾娜笑着搖頭,“如果你想認識女孩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
“是貝蒂·澤勒嗎?”安娜猛地轉頭,動作幅度大得差點扭到脖子。
對,就是貝蒂·澤勒。和他們一同畢業的赫奇帕奇級長,如今和薇諾娜一起在聖芒戈實習。貝蒂是個蒼白且消瘦的女孩,大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眶裡。薇諾娜試想若是給她淺褐色的頭發做個手推卷,一定能有幾分米娅·法羅的風采。
“真羨慕你還能交到朋友,我的同事隻有一群妖精。”安娜把香槟一飲而盡。
貝蒂和薇諾娜沒過一周就混熟了——她的新朋友恰巧是那種貼心又輕聲細語的赫奇帕奇。她們初來乍到,在聖芒戈孤立無援,幾乎立刻就抱上團。
實習生還需學習一年才能成為治療師。每天早上,貝蒂和她穿好制服,跟着斯梅綏克治療師查房,記錄他說的每一句知識點。中午她們在六樓的茶室一起吃午飯。下午,她們坐鎮基礎診室,偶爾還要擠出時間調配魔藥。
當她走出淘淘百貨公司時,恍惚間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再沒有咳嗽魔藥、流膿的傷口和提神的濃茶。薇諾娜深吸一口氣,似乎五官被裹在一層疲憊的面具下。夏令時天色大白,街上路過匆忙的麻瓜。
接着她看到了站在百貨公司旁邊的萊姆斯。
他還是記憶中的樣子,瘦高到不成比例,穿着一條水洗牛仔褲和标語襯衫。疲憊像針一樣深深紮進她臉上的每個毛孔,薇諾娜走過去,想告訴他自己很想他。他們隻有一周,不對,一周半沒有見面,但上班感覺仿佛已經過去了一年。
“你怎麼來倫敦了?”
他隻無措了一瞬,便解釋鄧布利多召集他們(沒說具體姓名)在一幢保密的房子裡練習防禦魔法,傲羅會抽空教授他們。訓練後,他趁着……薇諾娜盯着藍眼睛逐漸失神,喜悅像個紅色的氣球被吹得越來越大。
“我想你可能沒吃晚飯——”萊姆斯遞給她一份打包三明治,即使隔着白色油紙,薇諾娜也能嗅到肉丸和番茄醬的香氣。
她還不想幻影移行回家,他跟着她坐到巴士的後排。她咬開晚餐,萊姆斯坐在一旁,觀察她難得粗放的吃相。
“…我覺得我媽還是有點道理的,難怪她看不上這個工作。”食物讓薇諾娜多少恢複了抱怨的力氣,“在斯梅綏克眼裡,我們是白癡;在病人眼裡,我們是服務員;在醫院看來,我們是熬魔藥的勞動力。”
“她畢業後做了什麼工作?”
“她那種人是不工作的。”薇諾娜語調嘲諷,她盡可能概括地向萊姆斯說明父母相遇的故事:蕾切爾·沙菲克厭倦了相似的純血巫師茶會。她和麻瓜出身的朋友裝作學生,在一所大學的藝術系裡旁聽。在一次畫展上,她和薇諾娜的父親偶遇了。半年後,她因為嫁給一個麻瓜被剝奪繼承權——據說族譜上的名字差一點就被燒毀了。她搬進切爾西區,拒絕過魔藥教授的邀約,并以定制魔藥為兼職。
窗外路燈被一盞盞抛在腦後,像無法追悔的時間。“她對我很失望,因為她總以為我有潛力。”
“你的确很特别。”
“如果我十五歲聽到這話,肯定會立刻愛上你。”他們一齊笑出聲,為她故作老氣橫秋的自憐。
她把頭枕在他肩上,感受他潮水一般起伏的呼吸。他的鎖骨總是硌得她耳朵疼,體溫炙熱。她閉上眼,聞到玫瑰香水和消毒水混合的氣息,像一個冬季過分凋零的花園。被分割的陽光一塊塊掠過眼皮,如同閃爍的熒幕。
到站後,薇諾娜和他走向暗紅色大門。他們站在門前,萊姆斯把一個吻留在她臉側:“早點休息,好嗎?”
她強撐着困意點頭,正打算帶他進來——萊姆斯反而退後了一個台階,目送她步入走廊。他在門合攏的瞬間響起幻影移形的爆響。
第二天下班後,萊姆斯依舊帶着晚餐等在原地。再然後它演變成慣例,幾乎每天晚上,萊姆斯都帶着打包食物——三明治、薯條或者盒裝炒面——等她,他們坐在紅色巴士的後排邊吃邊聊。薇諾娜清楚他不總是從訓練趕來,因為萊姆斯有時會帶他母親剛做的餡餅。
有一次訓練和下班沖突:薇諾娜站在他的位置上等了十分鐘,萊姆斯行色匆匆地出現。那天他們一起坐在快餐廳裡吃了漢堡。車燈透過油膩膩的餐廳玻璃呼嘯而過,薇諾娜端詳着萊姆斯,他清俊的面容在燈下稍顯倦怠。
他在麻瓜世界的僞裝總是很簡單,牛仔褲配黑白灰短袖。比起學校,他在倫敦更沉默些,總是無言地護着她一路經過那條髒亂的酒吧街。最終他把她送到門前,他們擁抱、接吻、繼而道别。
她真是不明白——薇諾娜迷糊地想——為什麼他不進公寓呢?萊姆斯最後碾過下唇,放開她色澤鮮豔的雙唇。不行。她又吻了上去,舌尖作死地舔過他的上颚。萊姆斯呼吸急促,把她整個身軀攏在懷裡接吻——兩個行人剛和他們擦肩而過。
他離開她,仿佛一個騎士已經得到了不輕易示人的寶藏般離開。
“多半是為了安全,”安娜坐在方正的胡桃木餐桌旁,面前是萊姆斯順手帶的千層面,“少一個人知道我們的地址,咒語的保護力就強大些。”
薇諾娜吐吐舌頭,轉身回屋。即使夜深了,外面也遲遲沒有天黑。光線從她淡藍色的窗簾邊緣漏過來,使房間籠罩着藍色的情//欲。
她想起他的吻,他吻遍她的方式。縱火犯将欲//望帶向黑暗。他們在春天犯下過的所有荒/唐都被攔在這所公寓門外。
門窗緊閉,薇諾娜輕聲呼喚他的名字。萊姆斯。她的萊姆斯。她好想他。
思念散落在床單的各處。薇諾娜翻了個身,呼吸逐漸恢複正常。
八月的倒數第二個周四,薇諾娜終于迎來了第一次輪值。輪值——簡而言之——就是在聖芒戈要待滿幾乎20小時。下班時鐘敲響後,同事們紛紛離開辦公室,并鼓勵薇諾娜堅持下去就好。貝蒂謹慎地道别——她的值班在下周。
她提前告知萊姆斯了,所以這次的晚餐是便利店幹癟的漢堡。走廊逐漸暗沉,壁燈上的綠色火焰燃燒着永不枯竭的亮度。真諷刺,聖芒戈建在地上是為了新鮮空氣,但身為治療師,薇諾娜的行蹤卻局限在暗無天日的走廊或藥劑室。
她檢查完五樓病房的住院病人,深深歎氣,把自己強裝成一位能獨當一面的負責人。急診一派安靜,她捂住一個哈欠,在昏黃的燈光下填寫病曆日志。
“滴滴”,右腕的金屬環發出短促的警報,她擡起手,光滑的金屬環面上浮現一行小字:UG,器物事故。她丢開筆奔向一樓。
“具體什麼情況?”“自動攪拌坩埚出了狀況,試圖烹饪患者。”分診台女巫答道。薇諾娜望着一隻腳被困在坩埚的男巫,腳消失在旋轉的鍋口,褲腿以上濺滿了血紅色的藥膏:“救命!我隻是想施個生長咒…”
她給患者先施用了暫停咒、分離咒,最後用白鮮恢複愈合傷口;接着是一位喝錯迷情劑的男巫;一個幻影移形分體的巡邏員;薇諾娜順便喝了一瓶提神劑,打起精神;一個被不知名動物咬傷的女巫和她大吵大鬧的丈夫;一個自己魔杖打暈的男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