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肩膀和側腹的劇痛裡昂磨磨蹭蹭地撐起自己的身體,他看着米赫爾像是打開降生節禮盒一般輕巧地剝離铠甲的頭盔。
那頭盔下面赫然是兩張已經失去意識的人臉。
“……這不是傀儡吧。”裡昂問。
“唔,”米赫爾撐開其中一個的眼皮,那人的瞳孔在不停小幅度震顫,“中了很深的催眠,所以那人類要用法術操縱他……但為什麼?如果換成淺度催眠,明明隻要說出命令,被催眠的人就能做出對應的行為了。”
“是不是不希望你們使用火焰之類的法術?”裡昂揉着腹部說,“如果是鋼鐵,對火基本上是免疫的,她用法術操縱也許想讓你們以為這兩個就是傀儡。可能她不太擅長……或者根本不會人偶的法術。”但因此把人變成活死人一般的玩偶……還是有點超乎裡昂的想象。
“……也許吧。”米赫爾垂眼,沒表示什麼多餘的感想,他擡起腿,像是壓爛蛋糕一般,用腳踩斷兩幅铠甲的膝蓋。
不愧是精靈,如此輕易就能使出這麼可怕的力量,裡昂注意到下面那副铠甲的手已經被炸爛,傷口還在往外淌血。
裡昂摸了把臉上的血,逐漸想明白。所以他剛剛才會被突然放開啊。
“他的手也是你剛剛撕開的嗎?”他問
“手?”米赫爾有些疑惑,順着裡昂的目光看去,“啊,不,不是,那是你打的。你忘了嗎?你剛剛開了一槍。”
“不可能吧?剛才的槍口明明是朝下的。”裡昂大惑不解。
“我說過了,我可以‘讓’你打中。”
裡昂睜大眼,意思是……連刹那間的彈道都可以改變嗎?
還不等裡昂繼續發表感慨,兩人都望向掀開的頂棚的肉藤,肉藤上的數個眼睛轉動與他們對視。
“倒是沒有進水,不過這樣算是船體被破壞了嗎……”精靈擰着眉毛喃喃道,招了招手,吊床上的繩子被抽出來飛到他的手上。
“我剛剛有些分心,可能有幾隻已經上船了,”米赫爾把繩子遞給裡昂,“你能綁一下這兩個人嗎,我得處理一下這些東西。”
裡昂接過繩子,怔怔地看着米赫爾朝着已經破爛歪向一邊的小窗走去的背影。
精靈如同交響樂團姗姗來遲的指揮,他們所處的海面上的波瀾被反射的火光切成一片片,那就是音樂廳裡浮華晶瑩的地磚。
指揮擡起手,海面便壓下欲漲起的波濤,于是,觀衆已經屏息就坐。
纖長的指頭向外攤開,海水便生成一個個漩渦,漩渦中心有水柱升上來,于是,樂手們也各就各位。
手臂揮動,水柱們便刺向扭動的肉藤,于是,樂章終于正式奏響。
肉藤或是被撕扯開,或是被釘住剁爛,或是兩頭被絞住,不停扭轉,直到汁液被擰幹,隻剩下空蕩蕩的皮膜。
這樣,骨筋碎裂就是琴弦震蕩,肉汁飛濺就是笛管低鳴,屍體墜落就是歌手高唱。
如此強悍,如此殘酷,如此輕巧地獻上死亡。
裡昂在王都第一大學裡跟随的導師是伊黎施國内赫赫有名的人類曆史學家,專攻伊黎施及中心海地區的經濟社會史。
但他的導師關于精靈及他們的領地的評價非常的簡短——一種原始古老的文明形态。
通常生活範圍面積狹小、人口稀少、精靈領與精靈領之間雖然有相當簡單的聯盟,但他們和其他種族的經濟文化的正常交流近乎于沒有。
因為不需要。
在精靈如天災般的力量前,大炮巨石、水火刀槍或者使者們的威逼利誘都如同紙一樣的脆弱。
隻要他們想,便可以從所有的生靈那裡獲取他們想要的一切。
在死亡與暴力的樂曲中,裡昂久違地回想起他剛入大學時的感受,那時他有一位同級的學友,一隻鳥妖。
那鳥妖身上最使人詫異的不是他那烏黑的羽毛、靈巧的雙爪,甚至也不是那過目不忘的智慧,而是他超過一百年的壽命,以及漫長時間裡的經曆。
他來到伊黎施,來到王都大學,不過是到達數十個國度中的又一個國度,取得十數個學位外的另一個學位。
在他們而言如此的輕易,在人類看來卻有如天塹,終其一生無法跨越。
裡昂有些好奇,像喬治娜那樣的法師面對此情此景是否會有類似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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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娜揮動法杖清開地上被蹂躏得分辨不出原貌的肉藤殘骸,滿意地看到老婦的臉色轉為鐵青。
鋼鐵敲擊的聲音在身後乒乓作響,喬治娜回頭,望見那被繩子綁住的由米赫爾拖過來的兩副铠甲,以及他們露出來的兩張臉,而裡昂則壓着側腹慢吞吞地走在最後。
“我還以為是傀儡,結果是熟面孔啊,”喬治娜說:“這不是你的兩位公子嗎?原來你是在等他們,你可真是‘疼愛’他們呀。”
精靈把兩幅铠甲攤在最前面的船闆上,好讓老婦看到他們斷掉的雙腿。
“你也該明白,不會有其他的變數了。”喬治娜對好像喘不過氣來的老婦說,“可以盡快給我們答複嗎?在黑霧被消耗到無法登岸之前。”
“瘋子!”老婦看着她的被消耗殆盡的儲備,她的滿目瘡痍的船,她不成人形的兒子,目眦盡裂,尖聲大喊,“都是瘋子!”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們明白你在幹什麼嗎!毀了這一切你們也會死!”
“我們不明白?”喬治娜笑起來,但眼中滿是憤怒,比她操縱的火焰還要炙熱,“我們怎麼會不明白?你給了我們這樣的選項,我們不過是讓你也品味品味相同的境況!這才叫公平不是嗎!希爾達!”
“好啦,我也要快沒有耐性了,”喬治娜刻意放輕聲音,“請快告訴我你的選擇。另外,我得提醒你,如果你有誠意,得把你或者你小兒子的法杖折斷一支,我不想時時刻刻監視你們誰想耍花招。”
老婦胸口劇烈起伏,表情猙獰,叫人以為她馬上就要昏倒。
那滿是皺紋的手輕搖,咔嚓一下,希爾達兒子的法杖斷成兩截。
就這樣,在這不為人知的夜裡,一艘空船被抛棄在海上,肉藤們野蠻地吞噬着這船和它們同胞的屍體,而另一艘船,則在蜃氣的黑霧掩護下,馴順地駛向惡棍與棄民的庇護所、陰謀與貪欲的滋生地、高高托起光芒燈火的迷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