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涿在跟李十三下去漩渦中心之前,做了點最壞的打算,他隻來得及和何辭簡單說了說,于是,就有了這麼一根繩索。
回來之後才知道,這根繩索是路予同系下的。
如今的習涿也許不再擁有錦鯉鳛鳛的運氣,但他,擁有了并肩同行的夥伴。
“我不是不願意和你們一起,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們,我是把自己和李十三的後背全都交給了你們。”這是劫後餘生的習涿在見到路予同時說的第一句話。
路予同聽過後自然大為感動,隻是,說這話時……習涿一貫嫣紅色的嘴唇莫名腫了起來,而且,整個臉一直到脖子全都紅得跟剛洗完熱水澡一樣。
“老大?你這......”路予同想了半天,最後猜測道,“是不是李十三那火沒控制好,燙到你了啊?”
習涿聽到......臉更紅了:“對對對!沒錯,就是被李十三給燙的。”
身旁的李十三:“嗯?”
一個眼神警告後,當着所有人的面又把手放回了習涿腰間,強行将人禁锢在了自己身側。
此情此景,和他們剛剛從海面上出來的姿勢......一模一樣。
一片詭異地沉默裡,眼中隻有任務的何辭機械地播報道:“又有新動靜了。”
漩渦下方和地心深處的情況,在上來的第一時間習涿便簡單和大家說了一遍,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他們能做的隻有等待。
以及,偷看意外出現的楊戬、嘯天犬和梅家兄弟。
早在習涿和李十三上來之後不久,氣勢洶洶的漩渦就開始逐漸收縮、平息,近乎溫順地逗留在他們面前的這一小片海域裡。
可此刻,平靜的海面卻再次猛然沸騰了起來,仿佛一股壓抑不住的力量,正急切地從地底深處奔襲而來。
就在衆人極速向外圍後撤之際,一束血紅色水柱忽地從海面上噴射而出,直沖天際。
血柱直徑接近數百米,氣勢之盛,擡頭向上遙望,一片廣闊的蔚藍裡,根本看不到邊界。
鋪天蓋地的血紅瞬間占據一切,死寂壯烈如許,那是深海龍族的殉葬,酸澀與鹹腥中,還有綿延了五千年的歎息。
世界從海天的邊緣開始碎裂,往複不停的喧嚣徹底将大海激怒,滔天巨浪被毫無章法地掀起,再重重落下。
結界,徹底破了。
楊戬帶人落回了習涿和李十三的身旁,幾道視線交彙,均是無聲地搖了搖頭。
盡管,海島上的難民都已全數轉移到了後方,雙方的戰鬥人員也因為後撤及時未有傷亡,然而,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結界内的一切無法抑制地持續墜落,不停加壓後的能量,最後會全部釋放到臨界點外的空間裡,兩個世界之間相互影響、融合,最後一批從結界中撤離的人,已經無法分清結界與現實的區隔了。
幾個小時前,停靠在結界入口處的一衆大型軍用設備,現在都如同紙折的小船般,不受控制地在洶湧的海面上起伏遊蕩,而在它們四周更加空曠的海面之上,一層高過一層的巨浪呼嘯着遠去。
用不了多久,下一個遭遇毀滅性海嘯的區域就會出現,那裡是常住人口近千萬的中心城。
短暫的十幾分鐘裡,軍方與華高特的學生們試遍了所有解決方案,依然于事無補,隻能眼睜睜看着狂風帶走巨浪,消失在地平線之後。
這時,遠離人群盤旋在半空中的楊戬和李十三等人卻顯得氣定神閑,絲毫不見一點慌張的樣子,習涿用屁股想都知道李十三是在等誰。
陰雲占據了澄澈的天際,壓抑驅趕空氣,戰栗的心髒拼命撞擊着胸腔。
第一聲鶴唳從雲層裂隙中滲出,似昆侖玉簪劃過冰弦,又像青銅編鐘的泛音在霧中暈開。
頭頂丹紅,黑頸白翅的仙鶴豁然現身,修長的頸項于風中劃出優美的弧度,過于臃腫的體态展露着從未有過的輕盈。
它的背上,穩穩地托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
老者身形瘦弱,手持拂塵,雪白的長衫灑落飛揚,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與《山海神話錄》中太乙真人的畫像嚴絲合縫地重合在了一起。
隻見老人在虛空中輕輕一個擡手,一朵散發着七彩光芒的寶蓮從海面之上綻放了出來,寶蓮旋轉着快速變大,周身閃爍出的光芒漸漸籠罩了一整片沸騰的海面。
這一刻,傻子也知道了,誰才是華高特真正的院長。
直到,狂風緩緩消散,巨浪平了怒氣,密雲瀉下陽光,無邊無際蔓延着的七色寶蓮才開始放心地枯萎,然後,沉沉墜落,最終消失不見,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隻留下了一片蔚藍而甯靜的海。
仙鶴撲扇着翅膀來到了楊戬和李十三面前,将太乙真人放下之後,長舒了一口氣,直接卧在水面上休息了起來,習涿看着它那愈發圓潤的體型,很是擔心這個胖家夥以後到底還能不能飛了。
一見太乙真人過來,楊戬立即微微欠身算是恭敬地打了招呼,身後跟着的嘯天犬與六位梅山兄弟則更加正式地行了禮。
習涿一時間愣在了原地,到了嘴邊的一句“師傅”如何也沒能叫出來,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李十三,那人更是一丁點見到師傅的表示都沒有。
慈祥和善的笑意隻在太乙真人臉上勉強維持了兩秒鐘,便散得一幹二淨,白發老頭吐沫橫飛直奔着李十三就來了。
“你說說你,這麼多年了,師傅到底要有多少件法寶,才夠你用的!”
“上次降天雷的時候,九龍神火罩是不是也給我劈碎了,是不是!”
“五千年的七色寶蓮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有多珍貴!你身上那幾斤藕粉都沒它值錢!”
“......”
太乙真人手指李十三的鼻子,吹胡子瞪眼一句接着一句地輸出着,反觀當事人李十三,除了後撤半步躲師傅的口水之外,硬朗的下巴不停向上揚起,很明顯,師傅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會聽。
習涿在一旁看着李十三那樣子,忍不住笑意越來越深,這人怎麼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闖了禍之後,總要師傅出來幫他擦屁股才行。
罵累了的太乙真人,仔細調整了一遍臉上的表情後,才轉頭看向習涿。
頓時,相顧無言。
時間不知何時變成了天際間最飄忽不定的雲,上一秒還是乾元山歲月安好的形狀,轉眼,又穿行在了千萬年後的鋼鐵叢林。
然而,這世間比之更無解的事,叫牽絆。
白發老人的嘴唇微微戰栗,臉上僵硬的笑容幾經輾轉,久久地沉默裡終于流出了一句話。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人說着,笑彎了滿是皺紋的眼睛。
濃烈的酸澀一瞬間充滿鼻腔,習涿紅着眼睛,慌亂地撲進了師傅的懷抱。
想念,顫抖無聲。
微風輕拂過兩人的衣角,連刺眼的陽光也變得溫柔,追逐嬉戲的海浪不吵不鬧,剛好夠遮擋回憶的倉促。
一團團晶瑩剔透的泡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陽光裡,風輕盈到沒有要去的方向,泡沫是自己聚集到一起的,形成了一陣缥缈無依的白霧。
白霧内淡藍色光芒閃爍,明亮輕快的畫面緩緩鋪陳開來,那是一段幼龍殘留在這片海域的記憶。
也是,山海最初賦予深海龍族的天賦——蜃原本的樣子,隻為留存最美好的瞬間。
幼龍自睜開眼起,就是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認識世界的開始,源自一段悠揚的歌聲。
他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因為這段歌聲,他生出了“喜歡”這種情感,強烈的“喜歡”日複一日地填充着他,心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強烈跳躍......
又是一次黑暗裡朦胧的混沌,不同的是,這一次睜眼,他發現自己看見了光。
他形容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景象,于是,笨拙地一筆一劃全部描摹進了記憶裡。
綿軟的雲朵肆意勾勒着天空的形狀,殘陽自大海盡頭墜落,濃烈的火紅散了一地,留下戀戀不舍的痕迹,拖拽出七彩的浪漫,在每一次眨眼間,偷偷換着顔色。
有時是炫目的琉璃,有時又是絕美的紫霞......
緊接着,刻在他記憶裡的下一個畫面,便是從紫霞中跳出的女孩。
不停跳躍的女孩,擁有一身白衣,和十隻同樣喜歡跳躍的白色小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