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陽春三月,本該草長莺飛滿目蔥郁的岱山,卻反常地染上一片素色。
盤旋而上的山道灑滿了黃白紙錢,沿路樹梢挂着長長的白幡,遠處高高的山巅上,時不時傳來厚重悲沉的鐘鳴之聲。
岱夫派的古樸大殿内,長老及其衆多門下弟子皆身着雪白麻衣,久久跪伏在一具厚重的棺木前,眼中哀戚,神情悲痛,嗚嗚哭聲不絕如縷。
靈柩中躺着岱夫派的現任掌門人,他留着長長的白色髯須,臉上皺紋叢生,頭發花白,穿着一身簡樸長衫,嘴角隐約帶着笑紋,閉眼躺在其中,絲毫看不出是當今世上最為德高望重的修仙之人。
半晌,在甯靜的大殿内,突然有一道滄桑聲音響起,打破這一室沉痛:“我一定要替掌門人報仇!”
有老者站了出來,他稍一揚手,大殿内突起一陣罡風,随後一道粗壯柱子便出現了一道裂縫。
他眼含怒氣,在哀悼掌門人的儀式中徑直穿越衆人,朝着大殿門口走去,想公然離開此地。
年輕弟子門面面相觑,惶惶然不敢前去阻攔。
不料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站了出來,輕聲勸慰:“裴長老,請勿動怒。”
裴長老斜飛一眼,他聲若洪鐘,诘問年輕人:“唐旸,連你也想替那江泠風叛徒求情?”
名喚唐旸的年輕人搖搖頭,自從掌門出事之後,他連日來奔波不停,又臨時擔當大任主持宗門上下大小事務,兩頰早已迅速消瘦下去。
他眼含沉痛,走上前向裴長老作揖道:“未曾想過。隻是此間諸事未定,這之後也需早日安置好掌門靈體,望裴長老能安心等待些時日……”
裴長老上下打量眼前謙卑的年輕人,面帶質疑:“你以為老夫不知道你什麼心思?岱夫派誰不知道你和那江泠風皆同系而出。”
裴長老眼中兇戾頓顯,手指已然掐訣,指尖醞釀出一道法術,直直打向了眼前的年輕人:“若你想包庇江泠風,老夫第一個就先廢了你!”
一道白色疾光直接擊中了唐旸的右肩。
唐旸不閃不躲,悶哼一聲,額角冒汗,唇角驟然發白,隻是面上依舊維持一派謙和:“是,裴長老,唐旸以岱夫派的名義向您發誓,絕對會查明真相,不會包庇任何奸徒。”
誰不知道,唐旸與江泠風,皆是故去掌門人的關門弟子。
眼見唐旸不偏不倚受了自己這一擊,态度謙卑不敢違逆自己,裴長老才冷冷哼了一聲,眼中怒氣稍褪,擺手重新回到了殿内。
唐旸深吸一口氣,揮手屏退了想上前攙扶他的弟子,重新走回大殿中央。
他看向底下已然坐定的長老,又轉頭看向靈柩中面目慈祥的老者。
唐旸的眼中蘊含水光,他注視半晌,突然掀袍雙膝跪地,重重對着棺木磕頭,低沉聲音響徹大殿:“師傅,唐旸定會為你讨個公道,以慰您在天之靈!”
原先惶然的衆人聽此一言,皆被振奮起來,他們滿眼赤紅,跪在地上昂頭沉痛宣誓:“掌門人,我們定會為您報仇!”
衆人氣沉吐聲,靈力激蕩,凄厲喊聲久久萦繞在大殿上空,散布到岱山各處去。
“殺了江泠風!報仇!”
“殺了江泠風!報仇!”
“殺了江泠風!報仇!”
唐旸就在這呼聲中高舉雙手,與擡棺弟子一同将棺蓋合上:“起靈!送掌門人!”
沉重棺木合上的聲音響徹整座山峰。
咚!
遠在數裡之外的迷障林中,一處潮濕陰冷山洞内,一頭妖獸咚一聲倒下。
正在揮劍逼退其他妖獸的江泠風蓦然擡首,一雙眼直直看向洞口處。
下一瞬,她清晰聽見了從遠方大殿傳來的怒号奔湧向她而來。
想向她報複的怨氣,弟子們哀戚的哭聲,還有一副棺木被無情合上的聲音。
她一瞬恍惚,一雙剔透鹿眼盈盈水潤,隻一眨眼,便化作兩道清淚流了下來,洗淨了她血污的臉龐。
眼前倏忽間閃現過師傅與自己相處的記憶,最後定格在他們的初遇。
自那時起,孤苦無依的她有了師傅,有了衣服,有了食物,也以為有了歸處。
可眼下呢?
江泠風擡眼望向四周,唯有腥氣萦繞自己鼻尖,底下堆積着妖獸的屍體,她一個人伶仃地站着,背上似乎空無一物,卻是莫名背負着宗門人所有的怨恨。
她莫名地低笑一聲。
空有岱夫派大師姐的響亮名頭,可她甚至得不到一次申辯的機會。
其實,江泠風一早便清楚,進了岱夫派之後,家世清貧的她并沒有因為是掌門人之徒而受到重視,反因身世被衆人看輕。
隻因岱夫派所收的宗門弟子,皆是世家子弟,慧根極高,而江泠風身世普通,行為舉止粗鄙不堪,直到被測出雙靈根之前,宗門上下,除了師傅,無人曾正眼看她,也無人對她有所期待。
當初師傅收留她也隻是因為可憐她的遭遇,未料到她天賦異禀,在那之後,江泠風又經掌門人親自點撥,修為扶搖直上,一下子超越大半宗門子弟,一時風采斐然,宗門上下才漸漸收了對自己的輕視之心。
江泠風未曾想過,僅僅一朝一夕,一切都翻天覆地。
師傅無端暴斃,宗門揣測不已,無人能傷得了岱夫派的掌門,但若是親近之人,若是那人觊觎掌門之位。
所有謠言源頭皆指向自己。
原先與自己其樂融融的師弟師妹,還有那些對自己早已不滿的長老們,便開始對自己惡語相向,将髒水潑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