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山腳下的銅鐘響了三聲,山上的鳥雀還是沒适應每日的規矩,依舊被震得滿天飛,驚得滿枝海棠撲簌簌往下落。
定天山的海棠花開得正豔,粉白的花瓣卷着醉人的香氣飄落在地,又趕跑了樹下小憩的兔子。
晴空下的定天山,樹葉都有專屬自己的顔色,青白黃紅交錯,這是入秋才能看到的斑斓。
一片花瓣搖搖晃晃落在一張睡顔上,引得熟睡的人皺起了眉。
丹木揉揉耳朵,迷蒙地睜開眼。五彩鳥正站在他的肩頭,拿喙輕啄他的脖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丹木不耐地推開鳥臉,縱身跳下樹杈,往練功台奔去。
可惜還沒奔出二裡地,就被逮了個正着。
他被人揪住了後衣領,力道十分大,令他動彈不得。
不講武德,怎麼還用法術!
“往哪兒跑。小丹木,起這麼早在這兒躲懶啊。”溫柔和氣的聲音自他耳後響起,聽不出來半分威脅,但氣場足夠震懾他了。
是棠海,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師父,也是山鬼的老祖宗。
丹木的瞌睡被這句話趕得一絲不剩,掙紮幾番後有些惱了:“棠海!不要像拎小雞崽一樣拎我,我都長大了……”
衣領被放開,丹木轉過頭正對上棠海一張笑盈盈的臉,沒有責備,隻有看樂子的戲谑。
“再大也大不過我。昨晚做什麼壞事了,瞧這眼底的青黑。”五彩鳥飛回棠海肩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
丹木盯着那隻肆意妄為的鳥,半晌才把目光放回到棠海臉上,沒停片刻又别開視線,别别扭扭道:“沒幹什麼,就,睡覺了。”
昨日是他的及冠禮,棠海沒有像以往那樣穿淺色的衣服,而是着了一身深藍。丹木從未見過他這樣穿,那抹驚豔晚上就入了夢,折騰了他整整一宿。
棠海容貌昳麗,比丹木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不需要衣裝的修飾已然能攝人心魄。大概所有人都這麼認為,所以棠海便得了個“世外仙”的稱号。
想到這兒,丹木不免生出些邪惡的心思:如果棠海隻能他一個人看就好了,也不知道他昨天又迷倒了多少賓客。
棠海沒為難他,擡手在他發頂上輕掃一下。
廣袖擦過丹木的臉,柔軟的紗布帶出搔人的癢意。他猛地回神,一把抓住作亂的袖子,耳尖浮上一抹绯紅,震驚地看向棠海。
棠海隻是淡淡瞥他一眼,輕擡下巴示意他往上面看。
丹木順着方向看過去,棠海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一小片葉子,想來是剛從他頭上摘下來的。
他連忙松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飛速道謝,想着說些什麼轉移話題。
棠海往後移了一步,手指輕擡,那片綠葉重新飛回到樹上,安安穩穩挂在了枝頭。
丹木斜眼一瞟,看見一朵半透明的三色鸢尾花從他旁邊飄過,朝着棠海的方向去了。
這花是山鬼用來傳信的,鸢尾正是他師兄渭淵的花。
“棠海,師兄是不是找你。”丹木心下竊喜,這花來得真是時候,不然他剛剛的反應可解釋不清了。
“叫渭淵師兄,叫我就叫棠海,小丹木,我可沒教過你區别對待。”棠海捏住那朵鸢尾,笑了笑。
丹木垂下眼,哼了一聲,小聲嘟囔:“誰讓你一直不辦拜師禮,憑什麼讓我叫你師父。”
棠海許是沒聽到,沒再和他計較,兩指輕捏,雄厚的聲音從鸢尾花中傳出:“師父,聽說您要帶師弟來北迦山,徒兒覺得可以延後幾日,近來北迦山多有邪祟,不宜遊玩。”
丹木這個師兄可是盡職盡責充當了師兄的角色,上替棠海分憂,下替師弟師妹操心,因為經常用嗓吆喝,私下他們都叫渭淵“大嗓門”,後來成了北迦山的主座才有了“神龍鳴”這個美稱。
渭淵“神龍鳴”的稱号果真名不虛傳,這聲音都能傳出十萬八千裡了,再聽還是震耳,虧得是承載口信的鸢尾花為法術所化,不然早被震成碎片了。
鸢尾花傳完信便消散了。棠海捏了朵海棠花出來,道:“勿憂,給你師弟一次鍛煉的機會,來的路上順道除祟。”
等海棠花飛出去,丹木迫不及待開口:“我們要去北迦山嗎?”
北迦山在定天山的北方,渭淵出師後就成了這座山的主座,作為山鬼管轄這片區域,這座山的所有怨靈都是渭淵和他徒弟收的。
“前幾日算到你的法器可能出在北迦山,到底是你師兄的地盤,該知會一聲。”棠海往練功台的方向走去,“今日不用晨練了,收拾收拾準備動身。”
怪不得前幾日看棠海夜觀星象,原來是在算他的法器在哪。
其實丹木也沒什麼好收拾的,随便換了身衣服,揣了一把符紙,半個時辰後就站在了棠海的屋子門口。
小時候他總是不經棠海允許就貿然進屋,棠海從來沒責備過他,也沒任何糾正的意思,縱着他随心所欲。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及冠了,理論上是個成年男子了,随便進去不僅不禮貌,還有些不大方便。
他百無聊賴地踢着腳下的石子,石子被他踢飛了好幾顆,有一顆還撞在了棠海的門上,但屋裡沒動靜,棠海也沒出來。
他正想上前偷聽棠海在做什麼,棠海的聲音卻突然傳了出來。
“來了站外面做什麼,進來。”
丹木吓了一跳,退一步站好,頓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棠海說了什麼。他其實沒打算進去,既然棠海發話……
他小心翼翼推開門,棠海就背對着他坐在窗邊的矮桌旁,往頭發上绾一根青色的絲帶。
棠海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束發嗎?”
丹木抓了抓自己披散下來的頭發,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該束發的年齡。
“過來坐。”棠海起身,拍了拍自己坐過的位置。
“我自己可以。”丹木依舊站在原地。
棠海面朝他,臉上挂着淡淡的笑,五彩鳥在空中翻騰幾圈,落在了軟墊上。
丹木看懂了,這小東西在替棠海催他。
他抿着唇走兩步跪坐在軟墊上,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好像沒見過你束發。”
“山鬼原沒有這樣的習俗,怎麼舒适怎麼來,隻是因為這是你成人的第一日,總要有個莊重的儀式來紀念一下。”棠海一邊說着,一邊拿起桌上的梳子,動作輕柔地給丹木梳理頭發。
“你也幫師兄師姐們束過發嗎?”丹木低頭盯着桌子,桌上的銅鏡裡能看見棠海的側臉,那雙眼中是認真柔和。
棠海笑了一下,道:“你師兄師姐都是自己束好了才來見我的,不像你一般給我這個機會。”
桌子下捏緊的拳松開了。丹木不禁心生竊喜:棠海隻給自己束過發。
“聽說師兄師姐出遠門前你都會給一枚護身符。”丹木又道。
“你為什麼沒有?跟着我出門可比護身符管用多了。”棠海還是笑。
話是這麼說,但丹木還是想要那枚護身符,就好像什麼信物似的。小時候瞧見别人的他都眼饞得要死,好不容易輪到自己出遠門,結果還是得不到。
“好了,很精神。”棠海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站起來。
從銅鏡裡看去,棠海給他束了個高馬尾,銀冠銀簪,簪尾處上刻了一朵小小的牡丹花。
這簪子棠海什麼時候買的,他怎麼沒印象。不過棠海總能随時變出一些他想不到的小玩意,丹木沒多糾結,垂頭看向地面,他在想該怎麼跟棠海開口要護身符。
不等他想出合适的措辭,眼前便晃過一小片白。
他順着看過去,棠海食指上挂着一個形似香囊的小物件,笑道:“我怎麼會虧待你,護身符也準備了。”
說罷,他伸手把護身符挂在了丹木腰間。
丹木隻覺被戳穿了小心思,掩飾般咳了一聲,耳尖微紅,嗫嚅半天才說了聲哦。
“師兄師姐都是自己去找法器的,怎麼輪到我你就要陪着。”丹木嘴上不樂意,心裡卻樂得像個成功讨到糖吃的小孩似的,嘴角都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