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的病房裡,辛西娅正坐在床上,背後靠着枕頭。病床上架着一個桌子,露娜管它叫“護理桌”,是湯森用鋁合金的管子焊接而成的。露娜曾有一次問過湯森,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用木頭造點兒東西呢。湯森的回答是:我信不過木頭。
埃文走進病房的時候,護理桌上正擺着一碗蔬菜濃湯,吃了一半。辛西娅右手握着一隻陶瓷的湯匙,在湯裡來回劃動。绫陪在她身邊,此刻绫身下的輪椅已經多了電機的轉動聲。辛西娅蜷縮在藍白條紋的病号服裡,肩胛骨頂起薄薄的布料,像兩片随時要折斷的枯葉。淡青色的蔬菜湯盛在印有裂痕的搪瓷碗裡,幾粒胡蘿蔔碎漂浮在表面,随窗外灌進來的穿堂風輕輕打轉。辛西娅的手背青紫,血管微微凸起,留置針的膠布邊緣卷起毛邊。湯匙在瓷碗裡劃出半圓,陶瓷邊緣與搪瓷的碗壁碰撞出細碎的叮當聲,卻始終舀不起一勺完整的湯汁。手腕懸在半空發抖,仿佛有根無形的線正從她枯槁的指尖一寸寸抽離。湯面漾起的漣漪撞在碗沿,濺出幾滴渾濁的液珠,順着她蒼白的指節蜿蜒而下,在輸液管下方洇成暗色的水痕。目光是凝滞的琥珀,睫毛在眼下投出兩片扇形的陰影,瞳孔卻映不出任何倒影——她既沒有盯着碗沿剝落的搪瓷,也沒有望着窗外漸暗的天光。走廊裡傳來盧克漸漸走遠的腳步聲,還有窗外的風聲和雨聲,所有的聲音都像隔着厚厚的棉花傳來。辛西娅隻是機械地重複着攪動的動作,直到搪瓷碗邊緣凝結的油花被攪成細碎的金箔,直到蒸汽散盡後湯面浮起一層冷硬的皮。輸液管裡的藥液仍然在勻速墜落,護理桌邊緣積着前餐打翻的米湯痕迹,此刻正被新濺的湯汁慢慢浸透,像是辛西娅心中無法愈合的傷口。當埃文靜靜地走到辛西娅的床邊,那碗始終未減分毫的蔬菜濃湯,終于徹底涼成了與她體溫相同的溫度。
“辛西娅,我來看你了。”辛西娅順着聲音的方向擡頭,蒼白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得疲憊。“啊,埃文,你來了。”辛西娅用她那溫柔,而此刻卻稍顯沙啞的嗓音說到。“我沒事的,你不用特意來看我,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爬山虎的葉子都被風刮下來了,菜園那邊還好嗎?”“很好,有盧克幫我加固了大棚,還做了鐵栅欄,問題不大。”“最近我總是在空氣裡聞到槐花的味道,你們聞到了嗎?”“沒有,你的鼻子總是比我更靈敏,從小就是這樣。”“你真會逗人開心,埃文。”辛西娅微笑着回應,笑得像一朵剛開放的雛菊 。“我知道你們在擔心我,但我真的沒事兒。隻是有點兒虛弱,過段時間就好了。”辛西娅繼續說道:“露娜阿姨和艾琳把我照顧得很好,還有绫,她每天都來陪我。你們不用圍着我轉,耽誤你們這麼多精力,我都開始内疚了。”埃文還想說些什麼,但又覺得這個時候還是順着辛西娅的話比較好。“好的,辛西娅。那你好好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埃文轉身看向绫,“我找绫有些事,我們先出去。”“好的,你們去吧,艾琳待會兒就會來收拾餐具的,你們去忙吧。”
绫的病房裡,埃文坐在床頭櫃旁邊的椅子上。外面的雨聲更大了,大到有些吵鬧,埃文再次起身關上了病房的門,然後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你帶來的那幅地圖,就是你衣服上那幅。我對照着世界地圖看了。”“你們有世界地圖?我聽奶奶說,戰前各國都把地圖作為重要的戰略物資進行嚴格管制,沒有地圖留存到戰後。”“是的,你奶奶知道的真多。說來話長,總之,我們在一次長途勘探中發現了一套軍用級别的世界地圖。我把它對照着你帶來的地圖看了,大部分山脈和河流的輪廓都能對上。森林和沼澤有些偏移,不過考慮到兩幅地圖的測繪時間不同,地貌發生一些變化也是正常的。”“所以,奶奶畫下來的那幅地圖是真的?真的有北方的家園?”“我還不能肯定,但我個人認為可能性很大,今晚我會和湯森還有盧克詳細讨論這個問題。對照世界地圖來看,你奶奶讓你去尋找的‘北方的家園’應該是在北極附近。”“北極?”“就是地球的最北端,大戰最早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各國在北極都有勢力範圍,以科考站和地理測繪的名義建立了很多軍事基地,幾百艘核潛艇和不計其數的偵察機都部署在那裡。根據我們的第一任領袖沈博的記錄,大戰的第一枚洲際彈道導彈就是從北極的冰面下潛射出去的。”埃文對绫說着那些生澀的專業名詞,什麼科考站、測繪、核潛艇、偵察機、洲際彈道導彈、潛射……。埃文絲毫不擔心绫聽不懂這些名詞,雖然以绫的年齡本該聽不懂才對。
“所以,如果說在北極隐藏着戰前的人類基因庫之類的地方,我也并不會感到驚訝。這是很有可能的。”“我真正的家園……”,绫開始沉思。埃文等待了一會兒,绫還是沒有說話,埃文繼續說道:“也許,是全人類最後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