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斐将暈在懷裡的人打橫抱起,輕放在榻上。
江念棠雙眼睛緊閉,黑睫濡濕一片,大片的淚迹覆滿雙頰,看上去傷心至極。
趙明斐眼眸黑沉,一動不動凝視着梨花帶雨的睡容,心中疑雲叢生。
江念棠今日的舉動實在太反常,她看他的眼神過于專注熱烈,讓趙明斐有種不真實感。
她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
細細數來,趙明斐有這種怪異的感覺不是第一次,最初能追溯到大婚當夜。
當時他進去前在屋外觀察了片刻,江念棠端坐于床榻邊,背脊挺直,并沒有因屋内無人而頹懶放縱。
他對她的第一印象是耐得住性子,态度不卑不亢,讓人挑不出錯。然而在看到他的臉時,她卻不同尋常地分寸大亂,導緻掉落手中的團扇,幾次都未撿起。
最後她以怕黑為由搪塞過去。
彼時趙明斐壓根不在乎她的想法,甚至不确定會讓她活到幾時,對于這種小事自然懶得深究。
第二次有同樣的古怪感是在教她作畫,江念棠既能畫好人物外形,卻偏偏不肯畫臉……
趙明斐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流光錦柔軟貼膚,胸前布料被淚水暈開後勾勒出遒勁有力的肌肉線條,平添幾分滲人的壓迫感。
衣服雖然沒有任何繡紋,但針腳細密,兩塊布料拼接之處采用的是一種極為複雜的藏線針法,針線交替穿過兩塊布料,縫合之後看不出明顯的線迹,能夠避免線頭磨到肌膚。
與之對應的則是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就這樣一件簡單的寝衣一個熟練的繡娘也需要七日方能制好,而江念棠隻用了三日。
趙明斐瞥見她眼底淡淡的青黑,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罷了,等她醒來再做決斷。
希望是他太多疑。
江念棠剛恢複意識,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深呼吸半晌才勉力掀開眼簾。
帳頂看不清顔色,但她仍然第一眼認出這裡不是自己的廂房,屋内晦暗不明,右前方隐約有一點光亮。
江念棠的視線尋光而去,臨窗案幾上燃了一盞燭芯微露的宮紗燈,趙明斐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右手肘撐在扶手上,正以手支額閉目養神。
微弱的光暈剛好籠住他的上半身,照在他重新換回早上穿的月牙白圓領長袍上,他身後四周皆是黑黢黢一片,有種光即将被暗吞噬的壓抑窒息。
江念棠艱難眨了眨眼,這一覺從青天白日睡到月上中天,現下四肢酸痛,渾身疲乏無力,思緒僵住無法思考。
整個人像是做了場虛空大夢般茫然,如今回到現實,好半天才回過神,江念棠扶着床檐掙紮起身,手指剛按在硬質的梨花木,鑽心的疼瞬間讓她頹然跌了回去。
她一有動靜,趙明斐立刻睜眼。
他眼神清明,毫無剛睡醒時的惺忪懶态。
“醒了。”趙明斐起身快步趨至床榻前,順勢坐上來,體貼拿過一旁的海棠團花迎枕墊在江念棠身後,語氣略有責怪:“太醫說你勞累過度,精神不濟。我不是叫人告訴你不用這麼趕嗎?”
江念棠垂下眸,聲若蚊蠅道歉:“勞殿下憂心,是我的錯。”
趙明斐的手攫住小巧光潔下颌,迫使她擡頭,他面容和煦,目光卻帶着令人悚然的審視。
“你我之間,何須這般客氣。”略帶薄繭的拇指按在江念棠淚痕殘留的眼尾,不輕不重地摩挲着,指尖溫熱有力,透着安撫之意。“早上怎地哭成那般模樣,是有人給你受委屈了?”
然而江念棠的心毫無被撫慰之感,隻覺得這手似扼住自己的咽喉,令她喘不上氣。
她的心驟然一緊,就算她早已預料到自個兒怪異的舉動會引起注意,趙明斐會問她不足為奇,但真正被質問的瞬間還是忍不住驚慌起來。
他語氣溫和,神情煦然,擔憂之色顯而易見,然而江念棠心裡的惶然不減反增,甚至有種心驚肉跳之感。
趙明斐有沒有發現她惡劣卑鄙的私心?
一想到這種可能,江念棠不知不覺屏住呼吸,身體僵直一動也不敢動,束在胸前的绫布勒得胸口疼。
殊不知她的慌亂無措全數落入對面人眼中。
趙明斐眼眸半眯,臉色卻愈發柔和,他語氣開玩笑似的問:“難不成是因為給我做衣服,累得委屈了?”
唇角扯出一條微微上揚的弧度,細究眼裡卻沒有半點笑意。
其實江念棠完全可以順着他的話說下去,說自己被針紮疼了。
為了趕制這件寝衣,她的十個手指不知被紮了多少次,最疼的時候連筷子都握不住,隻能以瓷勺進膳。
趙明斐寬厚溫良,溫柔體貼,若是她裝可憐一定不會被追根究底,他說不準還要反過來自責。
然而江念棠實在說不出口,打着為他制衣的幌子已經夠卑劣,叫她如何還能把這份辛苦算在他的頭上,冒領功績。
“我……”甫一開口,她便感受到捏住下颌手指倏地收緊。
江念棠強忍着胸口不适道:“我見到殿下穿上這身衣服,心裡歡喜。說來讓您見笑,從前我在閨中時,也曾想過日後會嫁一位怎樣的夫郎,大婚又會是如何喜慶,親朋好友夾道相送,手帕姐妹添妝送福。可惜婚禮匆忙,喜服蓋頭沒來得及親自準備,現在隻能用寝衣替代一二。“
大虞的新娘會親手在這兩樣東西上縫制圖案,有手巧的還會幫新郎的吉服也添一份力,寓意不分你我,情誼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