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要逃?!青鸠——!”
青鸠?
誰是青鸠?!
意識在混亂中尖叫。她隻看到那身着新郎紅袍的身影,決絕地轉身,撞開緊閉的門扉,像逃避瘟疫般沒入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身後,是那傾世容顔瞬間碎裂的絕望,以及撕心裂肺、非人般的哭嚎,如同指甲刮過琉璃,在扭曲的婚房内久久回蕩,穿透水波,直抵寒潭深處的靈魂……
天旋地裂,乾坤倒懸。那扭曲的婚房景象如同被無形巨手撕碎的衣鍛,片片剝落、消散。失重感驟然襲來,緊接着是堅硬冰冷的觸感——舞七重重摔落在粗糙的岩石上,意識如同被強行塞回一個狹小的容器。
她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嶙峋的洞頂,濕冷的空氣裹挾着苔藓與塵土的氣息鑽入鼻腔。身體……似乎回來了?然而這念頭剛起,一股強烈的委屈與莫名的恐懼便洶湧而上,沖破喉嚨——發出的竟是一陣撕心裂肺、嘹亮刺耳的嬰兒啼哭。
一個高挑的年輕男子摟着她,舞七似乎恢複了身體的主權,結果一張口就是嚎啕大哭的嬰兒啼哭聲。
“哇——哇啊——!”
啼哭聲在幽閉的山洞裡回蕩,震得她自己耳膜發麻。
“師父,為何定要救她?”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帶着不解響起。
舞七艱難地轉動小小的頭顱。一個高挑清俊的年輕男子正小心翼翼地抱着啼哭不止的她,他的臂彎溫暖而穩定。旁邊站着一個約莫十來歲的少年,正皺着眉看過來。那眉眼輪廓……竟與記憶中尚知予的模樣漸漸重疊,隻是此刻臉龐尚存青澀,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執拗。
“應人之事,豈能輕諾?”年輕男子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他低頭看了看懷中哭得小臉通紅的嬰兒,指腹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珠,這動作讓舞七的意識感到一陣奇異的溫暖。
“可她本就身中劇毒,活不長了!”少年尚知予提高了聲音,帶着一絲不服氣的争辯。
“知予,”年輕男子的語氣沉了幾分,帶着薄責,“慎言。”
“弟子說的是事實!”小尚知予梗着脖子,賭氣般退到山洞角落的陰影裡,抱起雙臂,“況且……她娘是魔教大弟子!師父您何必大費周章,惹這身麻煩?”
洞内一時寂靜,隻有舞七壓抑不住的抽噎聲。年輕男子沉默片刻,聲音在空曠的岩壁間顯得格外清晰:
“無人能擇其出身。魔教,亦非生而該誅。”他頓了頓,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洞壁,“她娘親于我有救命之恩,懷義……更是我手足兄弟。情義當前,豈能以立場定親疏?”
“……哦。”小尚知予悶悶地應了一聲,氣勢弱了下去。
“況且,”年輕男子忽而展顔,抱着啼哭漸止的舞七,緩步走到角落的少年面前。他微微俯身,将襁褓中的嬰兒輕輕托舉到小尚知予眼前,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鄭重,“知予,你看——這是妹妹。”
“妹妹?”小尚知予愣住了,看着眼前這個皺巴巴、淚眼朦胧的小東西,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随即被一種新奇的責任感取代,下意識點頭,“我……我會的。”
就在這時,舞七的意識似乎與這幼小的身體産生了瞬間的、失控的同步。她那肉乎乎、尚不受控的小手猛地向外一揮——
“啪!”
一聲清脆卻微弱的聲響。小小的手掌,不偏不倚,正正拍在小尚知予挺翹的鼻尖上。
“啊呀!”少年猝不及防,捂着鼻子驚叫一聲,煞白的小臉瞬間漲紅,連退兩步,像是被什麼滾燙的東西灼到,眼神裡滿是難以置信的羞惱,“就……就算是妹妹!男女也授受不親!師父你看她!”
“呵……哈哈哈哈哈!”年輕男子先是一怔,随即被少年這誇張的反應和那義正辭嚴的語氣徹底逗樂,清朗的笑聲在洞窟裡層層蕩開,沖淡了之前的凝重。
笑聲未歇,洞中的光線驟然變得渾濁。三人清晰的身影如同浸入水中的墨迹,開始暈染模糊。溫暖的山洞氣息被濃烈嗆人的煙霧取代,轉瞬間,煙霧又幻化成冰冷刺骨的無盡之水,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将她裹挾、拖拽……
身體再次沉重地下墜,意識在冰冷的窒息感中浮沉。就在那深沉的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時,一隻有力的手猛地穿透水幕,牢牢箍住了她的手臂!
一股巨大的拉力傳來——
舞七霍然睜眼!
冰冷的潭水真實地包裹着她,頭頂是幽暗的水面微光。幻覺如潮水般退去,現實的寒意刺骨錐心。她徹底清醒了過來,大口地嗆咳着,肺葉火燒火燎。
腦海中殘留的碎片猛烈撞擊着認知——那個山洞,那個嬰兒啼哭的自己,那個稚氣未脫的尚知予……他們竟在那麼早的時光裡就有了交集?
為何她對此毫無所知?這被遺忘的羁絆,究竟意味着什麼?
困惑如同冰冷的水草纏繞心間。就在這時,那隻扣住她的手輕拉了一下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繼續下沉的趨勢。舞七艱難地擡眼望去,才察覺面前是尚知予。
他墨色的長發在水中散開,随暗流無聲飄拂,幾縷發絲甚至輕柔地掃過舞七的頸側,帶來一絲微癢的觸感。水波扭曲了光線,為他清俊的側顔鍍上一層流動的光暈,比岸上時更添幾分不似凡塵的俊逸與疏離。他眉頭微蹙,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正穿透幽暗的水體,直直地凝視着她,裡面翻湧着她讀不懂的深意。
“我們……”舞七急切地想問出口,關于山洞,關于嬰兒,關于那個被稱作“妹妹”的過往。然而剛一張唇,冰冷的潭水便無情地倒灌而入,将她的話語扼殺在喉間,隻餘一串破碎的氣泡向上逸散。
尚知予手臂一緊,更用力地将她攬向自己,堅實的胸膛成為她在幽暗水域中唯一的支撐點。舞七被水嗆得昏沉,幾乎是本能地順勢依偎過去,雙手慌亂中攀附住他的肩膀,整個上半身都緊貼在他懷中,隔着濕透的衣袍,能清晰感受到尚知予溫熱的體溫和沉穩有力的心跳。
她微微仰頭,試圖在晃動的水影中看清他的表情。距離太近了。近到她的鼻尖幾乎要貼上他的。水流仿佛成了無形的推手,讓這意外的親昵避無可避。就在這須臾之間,舞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那鼻尖處,竟泛着一抹極其熟悉的、淡淡的绯紅。
幻境中,那個賭氣的小少年捂着鼻子、漲紅着臉後退的模樣,與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因這過分親密的接觸而同樣染上薄紅的俊顔,瞬間重疊。
“唔……”一聲模糊的、帶着電流般悸動的氣音,不受控制地從舞七喉間溢出,消散在水中。
尚知予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懷中柔軟身軀的貼近,那溫熱的吐息拂過下颌的細微觸感,以及她眼中驟然亮起的、混合着震驚與了悟的光芒。他猛地側開臉,避開了那幾乎要相觸的鼻尖,動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内力凝聚,低沉而清晰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帶着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
“屏息,我帶你上去。”
那聲音明明近在耳畔,卻又因内力的傳遞而顯得格外清晰有力,仿佛直接敲擊在舞七的心弦上。他側臉的輪廓在水光中顯得愈發分明,下颌線緊繃,耳根處似乎也沾染了那抹可疑的绯色。
舞七的心跳,在冰冷的水中,卻像被困的小獸,瘋狂地撞擊着胸腔,咚咚作響,幾乎要蓋過水流的聲音。而攀附在他肩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
“好。”
水流在他們身周無聲地湧動,裹挾着未盡的疑問、錯亂的記憶、以及這冰冷幽暗中驟然升騰的、令人心慌意亂的灼熱溫度。